少年时,我与阿城挤在城南窄仄的屋檐下,共嚼一块粗粝的饼。彼时他眼神灼灼,如同寒夜里的星子,映照着我懵懂的脸:“将来我若得意,必定提携你同行!” 那信誓旦旦的言语,带着年轻生命滚烫的体温,字字烙进我的心坎。
后来的阿城果然如众人所料,一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而我,则怀揣着他赠予我的那张印着“总经理助理”字样的名片,仿佛它是我登上成功阶梯的关键符节一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的步伐。
起初,在各种宴席场合上,阿城还能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之际,偶尔向我投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让我感到自己在他心中仍有一席之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眼神交流却变得越来越稀少,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一旦沉入水底,便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涟漪。
与此同时,阿城身边围绕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而我却被逐渐边缘化,被挤到了灯火阑珊的角落,仿佛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终于,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我亲眼目睹了那个让我心碎的瞬间。当阿城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时,那感觉就像是一阵轻风拂过,没有丝毫的停留,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连尘埃都不如。
就在那一瞬间,我手中紧握着的那张名片,它的棱角似乎变得异常尖锐,几乎要刺破我的皮肉,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曾经信誓旦旦的“必定提携”的诺言,如今竟然比杯中的残酒还要容易挥发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情流转,世态翻覆。我亦在浮沉中意外拾得一点微光,竟也渐渐立住了脚跟。某次商会重聚,觥筹交错间,我瞥见阿城从人群缝隙里挤过来,脸上堆砌的笑容,竟有几分当年我仰望他时的局促与讨好。他递来新印的名片,头衔却已低了几级。他殷勤敬酒的手微微颤抖着,杯中物不慎倾出些许,濡湿了我袖口,也洇开了他名衔上的墨迹——那狼狈的湿痕,仿佛时间无声的嘲弄。
归家后,我翻出抽屉深处那张阿城早年所赠的名片。纸页已然泛黄卷曲,墨字却依然清晰如昨。两片薄纸并置灯下,新者油亮,旧者黯淡,恍如隔世对望的两张面孔。指腹摩挲着旧名片上“总经理助理”的字样,耳边似又响起窄屋中他滚烫的誓言。可誓言终究如薄纸,经不起世情风雨的吹打。
“昔日所云我而今却是伊”——尧夫早已勘破,昨日那个被簇拥的“我”,今日已成席边殷勤陪笑的“伊”;而今日这个看似安稳的“我”,又怎知明日将零落成谁的背影?人情如流水席,今日座上宾,明朝阶下尘,谁又真能守定一处风光?那些曾奉为圭臬的承诺、依恋的暖意、执着的名位,不过似这灯下两片薄纸,墨迹终将被岁月之手轻轻抹淡。
我将两张名片叠放一处,轻轻锁回抽屉深处。窗外,城市灯火依旧浮华流转,上演着永不落幕的升沉戏码。胸中块垒却悄然松脱——既然知晓世事如风中纸片般飘忽不定,又何必为眼前一点炎凉或暖热而耿耿于怀?原来真正的大自在,并非固守某个位置,而是看透这“倏忽万端”的世情之后,仍能于心头存住一片明月清辉,朗照那浮名虚位如尘埃般起落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