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落萧疏,齿摇欲坠,镜中衰影如秋叶辞枝;鸟鸣恰恰,花开灼灼,窗外生机似春潮拍岸。当此衰荣并陈之际,智者不惊幻形之凋零,反于生灭流转间,照见那亘古长明的自性真如。
昔白居易暮年齿发凋残,作《齿落辞》自嘲:“发衰辞头,叶枯辞树。”其言豁达处,在视形骸为逆旅客舍——发如枝头霜叶,应时而落;齿似檐下冰棱,遇暖则消。他于香山寺前扶杖观花,听鸟声穿林,非伤逝水年华,乃悟“身虽老病心自在”的真如之境。衰朽形骸如破旧僧袍,反衬出心莲不凋的澄明。
至若赵州禅师八十行脚,有僧问:“和尚高龄,何不歇息?”答曰:“汝只见我形骸衰迈,不见我性天朗照。”其声如古钟,震落多少对皮相的执迷。他指庭前柏树谓“庭前柏树子”,非答非问间,直指枯荣一如的本来面目。那飘零的白发与绽放的春花,在禅师心镜中,同是法性起用的纹章。
而周敦颐窗前草不除,旁人见芜杂,他见“与自家意思一般”的天地仁心。待其病卧床榻,闻童仆踏折新笋,叹曰:“万物生意,岂可遏乎?”衰病之躯与破土新篁,恰成生灭相续的宇宙图卷。真如自性如明月,任浮云来去,圆缺不改清辉。
《维摩诘经》中曾提到:“身体就如同芭蕉一般,看似坚实,实则内部中空无物,就像闪电一样,虽然看似能够长久存在,但实际上只是瞬间的闪耀。”人的头发脱落、牙齿稀疏,就如同芭蕉叶的卷曲,又如同闪电的暂时停歇;而鸟儿的鸣叫和花朵的绽放,却正是真如的显现,是佛法的声音在传播。
杜甫在感慨时光流逝、世事无常时,写下了“感时花溅泪”的诗句,但实际上,花又何曾真正溅出过泪水呢?李煜在感叹春花秋月无尽头时,又何曾想过月亮会知晓人间的悲欢离合呢?所谓的“溅泪”和“悲欢”,不过都是观察者内心波动的投影罢了。
只有当我们的内心如同镜子一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不再被尘世的纷繁杂念所遮蔽,我们才能真正地看到花开花落是大自然的奥秘所在,鸟儿的来来去去都是梵音的美妙吟唱。因此,当我们的肉体逐渐衰败、凋零时,恰恰能显现出那金刚不坏的本性。
昔日洞山良价禅师在离世时留下的偈语说道:“学者如恒河沙般众多,却无一人能够真正领悟,其过错就在于他们总是追寻他人的言语之路。”世间的人们往往在看到头发脱落时便哀叹衰老,在目睹花朵盛开时便贪恋春光,总是从外在的形色去探寻事物的真相。然而,他们又怎会知道,真正的本质并非存在于镜子中那逐渐衰老的双鬓,也并非存在于枝头那繁茂的花朵,而是存在于那能够照见花开花落而毫无阻碍的清明自性之中。
当衰朽与生机在窗前相遇,我们便站在了悟的隘口:若执幻形,则齿发摇落成无常利刃;若识真如,则鸟语花香皆般若妙音。那扫地的老僧,任头顶落木萧萧,手中竹帚划过的每道弧线,都在尘埃间书写着不灭的偈语——原来生灭去来,不过是真如海上的浮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