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废弃渡口边,泊着一艘朽旧的船屋。每当暮色四合,船篷里便亮起一点孤灯,如遗落江心的一颗星子。船主是个无名老者,终年裹着泛黄的旧絮袄,蓬头赤足,只在渡口与船屋之间往返。船篷顶积着陈年的芦花,风起时白絮纷扬如雪,夜里便与星月同眠,枕着江流幽咽。过客笑他形同野鬼,老者却浑然不闻,只默默将芦花收拢,铺作卧榻——芦花被下,他蜷缩如婴,呼吸间吞吐着江上寒冽的夜气,仿佛天地间最清白的精魂,全被这一窝暖意悄然涵养。
初雪那夜,我踏过吱呀作响的跳板,掀开他油渍斑驳的帘子。老人正盘坐于灯下,捧一只豁了口的粗陶杯啜饮。杯中无酒,唯几片枯竹叶浮沉于清水之上。见我进来,他眼也不抬,只将竹叶杯轻叩船板,竟有清越之音如碎玉迸溅。忽而启唇,喉间淌出不成调的歌吟,声如古井微澜。吟哦间,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划,船篷缝隙漏下的月光竟似被无形之线牵引,丝丝缕缕落入杯中——杯中竹叶承着月华,渐渐流转出温润的碧色,清水竟也氤氲起薄雾,恍若盛满了整条银河的微光。
“此杯可饮风月。”他忽然开口,声音似被江水淘洗过般清寂。我接过杯盏,竹叶的清涩与月光的微凉在舌尖交融,恍惚竟品出隔世山泉的甘冽。此间吟风弄月,原非文士矫情,实是心魂滤尽了尘滓,方能在竹叶清波里,照见万丈红尘外一方无垢的天地。
午夜时分,江对岸忽然响起引擎轰鸣。几辆越野车冲下河滩,车灯如利剑劈开夜幕,强光肆无忌惮地刺入船篷。音乐声浪裹挟着粗嘎的笑骂,震得船板瑟瑟发抖:“老头!滚出来陪爷们儿喝一杯!”杯中的月华骤然碎散,清波浊乱。
老者端坐不动,只伸手探入芦花被深处。待那群人骂咧咧逼近船头,他倏然抽手向空中一抛——刹那间,芦花被下涵养的清冽夜气竟凝成千百点寒星,裹着竹叶杯中尚未消散的月魄银辉,交织成一张流转的光网。光网过处,喧嚣如沸汤泼雪,顷刻湮灭。车灯撞上光晕,竟似泥牛入海,只映出几张惊愕扭曲的脸孔。那些人仿佛被无形之手推搡着,踉跄后退,引擎徒劳嘶吼,车轮却在泥泞中空转,终究狼狈遁入黑暗。
江心重归寂静。老者俯身拾起翻倒的竹叶杯,舀入半盏江水。水中月影虽碎,清光犹存。他小心将杯子放回灯下,又将散落的芦花一捧捧覆回身上。船篷内外,夜气与月华重新开始流转、沉淀,如天地间一场无声的吐纳。
次日拂晓,我立于渡口回望。微曦中的船屋静泊如旧,篷顶芦花承着薄霜,宛如覆雪。昨夜那场荒诞的侵袭,竟未在老者身上留下半分痕迹。他正弓身掬起江水洗脸,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晨光里竟如清露般透亮。原来真正的“躲离”,原非避居荒江或远遁山林,而在心若琉璃,自能于万丈红尘的围剿中,辟出一境不染的清光。
江风忽起,吹散船头几缕未熄的灯烟。那烟霭袅袅升腾,融入漫天清晓,仿佛老者吞吐了一夜的澄澈心魂,终于还给了乾坤朗朗。渡口石缝间,一茎新芦正刺破薄霜,昂首指向初升的朝阳——它柔白的絮朵里,已然悄悄涵养起又一轮清白的夜气,静待星月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