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如蒸笼,蝉嘶如沸。画院四壁挂满名家工笔重彩,朱砂与金粉在闷热中灼灼欲燃。画师们汗透重衣,笔端彩墨在宣纸上晕成混沌,满室氤氲着颜料与汗气的浊味。众人纷纷推窗,却只迎来更汹涌的热浪。唯老画师赵先生稳坐南窗下,身侧竟无一丝风动。
众人看去,原来他案前悬垂数片新采的芭蕉叶,阔如翠盖,层层交叠。叶影青碧,在他身上筛下流动的凉斑。赵先生枯指拈笔,于蕉荫深处细细勾描一茎水仙,笔锋清瘦如寒泉,竟似把暑气隔在了蕉叶之外。他颈间汗珠分明可见,却只凝神运笔,仿佛那焦渴的日光不过是虚设的背景——蕉叶如心幡垂落,隔开了红尘的燥热,也隔开了胸中焦灼的浮烟。
画院同侪皆知赵先生清贫,画案一角常年堆着废弃的残纸,纸角多被虫蛀。这日他新作《雨蕉图》将成,忽闻裂帛之声——画纸中央豁开一道破口,蛀孔如星点散布,恰断在蕉叶脉络间。旁人连声惋惜,赵先生却俯身细观虫蛀的孔洞,眼中微光一闪。他取过案头秃笔,竟就着蛀痕的轨迹添墨。墨色顺着虫噬的路径蜿蜒,残缺的蕉叶边缘竟被勾勒成云水舒卷之姿,破洞处点染成雨珠欲坠之态。一张废纸,经此点化,竟成雨意淋漓的妙品。
“穷愁如蛀孔,原可化作云水文章。”他语声不高,似自语,又似说与壁上未干的蕉影听。
是夜暴雨忽至,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院中芭蕉上,声如羯鼓。赵先生推窗,任雨气挟着草木清气涌入陋室。他并不掩窗避雨,反将白日那幅《雨蕉图》悬于檐下。雨打蕉叶的噼啪声与画上淋漓墨韵相应和,竟成天然韵律。他盘坐陋席,闭目静听。风穿蕉林的飒飒,雨坠阔叶的叮咚,夏虫在湿土中的低鸣,皆如丝竹入耳。渐渐地,这天地间的合奏洗去了心中最后一丝尘虑,心魂仿佛被托起,安卧于万物共谱的安乐天籁之中。
次日放晴,赵先生踏着积水入院。昨夜悬画的檐下,积水竟映出蕉叶与云影交错的画境,水中《雨蕉图》的墨痕随涟漪荡漾,与真实蕉影浑然难分。他俯身细看,水中倒映的蕉叶上,昨夜雨珠留下的虫蛀小孔,竟被晨光穿透,如星点碎金闪烁不定。原来残缺处自有天光垂照,贫薄里可生无量光明。
此时画院管事匆匆寻来,手持一封聘书——有豪商愿以千金聘赵先生为私邸作画。那红笺金字的聘书在晨光中耀目,管事满面堆笑。赵先生只瞥了一眼,目光仍流连于积水中摇曳的蕉影,淡淡道:“院中蕉荫正浓,足销三伏;心内虫鸣成谱,已是华章。千金虽重,不换此间清凉一曲。”言罢俯身,指尖轻点积水,漾开一圈圈澄澈的涟漪。
众人方悟:酷暑本在心头,赵先生以蕉叶为帘,隔出一方不假外求的清凉台;贫薄原是世相,他以虫蛀为笔,写就满纸无须金粉装点的安乐文章。那蕉窗内外的赵先生,身居陋室而神游太虚,早将热恼与穷愁,化作了笔底的云水、耳中的天籁。
原来人生至境,非是除尽炎蒸、驱遣贫寒,而是胸中自有清凉境,心底长存安乐弦——热恼如夏阳虽烈,照不透性灵深处的幽涧;穷愁似虫蠹虽微,蚀不穿精神构筑的琼楼。当心灵学会以芭蕉为幕、听虫鸣为乐,则炎威顿成虚影,贫薄亦显庄严。
身外的热恼与穷愁,终究只是浮世投射的幻影。而真正的清凉台与安乐窝,不在避世的深山,不在堆金的华屋,只在胸次间那一方无暑无寒、不增不减的性灵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