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口老井,井口的麻绳被岁月磨砺得油光锃亮,仿佛承载着世代人们的掌纹和故事,那些纹路深深地浸透进了麻绳的纤维之中。
祖父曾经说过:“道是一种众人共同拥有的事物,应当随着人们的需求而被接引;学则如同家常便饭一样平常,需要在日常的事情中保持警惕。”当时年幼的我,对这些话只是一知半解,觉得它们不过是些玄之又玄的古语罢了。
然而,当我真正握住那根井绳,感受着它在我掌心勒出的红痕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大道就如同这井水一般,并不存在于遥不可及的云端,而是隐藏在我们俯身提汲井水的平凡日常之中。
井台就像一个小小的舞台,一年四季都在上演着生活的活剧。夏日的正午,阳光炽热,货郎李叔挑着担子走村串户,早已汗流浃背,喉咙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但他却并不急于饮水解渴,而是将水瓢递给了身后背着孩子的妇人,关切地说道:“娃娃的脸都被晒红了,先给孩子润润吧。”
妇人感激地接过水瓢,却又执意要先让李叔喝,两人就这样你推我让,那瓢清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人性的善良与美好。
原来,“道”的接引并不需要高深的理论,它其实就体现在这燥热的世情中,那让出的仅仅一寸的清凉。这一寸清凉,就如同井壁上的青苔痕迹一般,虽然无声无息,却能默默地浸润人们的心灵,让那些干涸的灵魂重新获得润泽的生机。
哑婆洗衣最见功夫。村人常笑她痴:一件旧褂,捶打揉搓半晌,皂角沫里寻针般较真。某日暴雨突至,众人狼狈收衣,唯她从容叠好最后一件。原来她清早见蚁群搬家,便知天变,早备了油布防雨。这“随事警惕”,不是书斋里的悬想,而是晨昏俯仰间,对天地征兆的细微体察,如井绳在掌中时时调整的力道,既防桶撞井壁,更求水满不倾。
最难忘那年大旱,井水枯涩如泪。在外发财的坤子哥开车运来十桶“山泉”,嚷嚷着“高科技过滤水”。老支书却蹲在井沿,指着一道旧绳痕:“光绪年间大旱,你太爷在这刻痕为约,每户日取半桶,硬是熬过三个月。”他带人淘尽淤泥,晨昏祭拜,七日后井底竟复涌清流。当坤子那些瓶装水在骄阳下蒸腾殆尽,古井却以深藏的耐力,默默滋养了整个村庄的唇舌——所谓“道”之深广,原就沉淀于这些公心守护的古老信约里,它比任何私有的“甘泉”更解根本之渴。
井绳又磨破我掌心时,忽然觉悟:道如井水,从来不是谁的私藏。它需经公心的绳索引至日光下,在传递与分享中映照万千面容;学如汲水,亦非闭门诵经,而在每一次桶触井壁的微震里,在每一道天象变化的痕迹中,保持掌心敏感的警惕。
如今每见地铁里年轻人让座时自然的搀扶,或工程师为数据小数点后三位的执拗,便想起那根油亮的井绳。它磨损于无数双手的接力,却因这磨损而愈发柔韧。当公众的“道”在寻常交接中流转如活泉,当个体的“学”于事事物物上警惕如履薄冰,平凡岁月便有了深井般的蕴藏与映照——清亮,温厚,足以止时代之渴,映人心之明。
原来真正的大道学问,不在高阁秘卷,而在村井的倒影中,在每个人俯身提水时,那放得下私心、托得住重量的手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