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青瓷碗卧在樟木箱底,碗壁冰纹如岁寒之河。他常捧碗长叹:“世人常是‘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彼时我抚碗不解:这寻常旧物怎称“无尽藏”?直至亲见两幕人间活剧,方知箴言如刀,剖开多少迷心。
我有一位旧相识,名叫王掌柜。他家境殷实,拥有一座三进的老宅,这座老宅规模宏大,建筑精美,梁柱间还暗藏着祖传的楠木楹联,檐角则蹲踞着前朝巧匠雕刻的辟邪兽,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物。
然而,王掌柜却对这些祖传的宝贝视若无睹,甚至可以说是不屑一顾。他一心追慕所谓的洋风,认为只有那些来自西洋的东西才是时尚和高雅的象征。
有一天,我去拜访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把老宅里那扇有着百年历史的花窗给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玻璃。不仅如此,他还把那扇精雕细琢的门扇劈成了柴薪,嘴里还嘟囔着“老朽晦气”。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从此以后,王掌柜开始四处拜访名士,不惜重金求购各种所谓的“风雅”之物。可是,他买回来的新瓷虽然光艳照人,但却如同戏子的脂粉一般,毫无韵味可言;他求来的字画也只是形似而神枯,完全没有真正的艺术价值。
有一天,王掌柜兴高采烈地拿着他新得到的“古玉”向我炫耀。就在这时,我看到窗外的老梅树上,最后一片花瓣正缓缓地飘落在残雪之中。这一幕让我想起了祖父曾经的叹息:“明珠在椟不自识,却向瓦砾堆里讨珍宝,岂非‘持钵贫儿’?”王掌柜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他拥有如此珍贵的老宅和文物,却不懂得珍惜和欣赏,反而去追求那些表面光鲜却毫无内涵的东西,实在是令人惋惜啊!
与之映照的,是新贵陈老板的暴发嘴脸。他本是城南卖煤汉,忽得横财,便急吼吼将金箔贴满新宅门楣。院中强移来百年老桂,不过三日便枯如焦骨;客厅供着天价购得的“商周鼎”,懂行者窥一眼哑然失笑——不过是拙劣赝品。最可哂处,他偏要学人谈文论艺,开口便是“昨儿收了个唐伯虎”,满座低头忍笑,茶烟里浮动着无声的嘲讽。这正应了那句“暴富贫儿休说梦,谁家灶里火无烟?”那鼎炉中燃不起的,何止是千年香火?更是血脉里从未有过的文化薪传。
某夜侍奉祖父饮药,他忽指青瓷碗底一道冰裂:“瞧,这纹是你太祖母采药坠崖那日震出的。”烛光摇曳间,我蓦然窥见碗中乾坤:那冰纹里奔流着祖辈穿越乱世的足音,粗陶质地沉淀着世代耕读的体温——这才是真正的不竭之藏!它不在豪阔的收藏室,而在寻常器物承载的记忆里;不靠金银堆砌,需以敬畏之心时时拂拭,方能照见灵魂的来路与归途。
王掌柜的楠木残片在灶膛里化为青烟时,陈家金箔包裹的假鼎正映着吊灯刺目的光。两种虚妄如镜照镜,照见多少无根浮萍:有人捧着金碗讨饭尚不自知,有人稻草充金条却欲盖弥彰。
再观案头青瓷碗,其质愈显温厚。原来“无尽藏”本不需外求,它深埋于对自身血脉的虔敬体认中。当人懂得在粗茶淡饭里品咂祖辈的坚韧,于寻常门巷间抚摸时光的刻痕,灵魂便接通了那口活水长涌的深井——唯此,方免于沦为持钵乞丐或说梦贫儿的命运。
而真正的富贵,恰如灶中余烬,不必喧哗自生暖意;亦似碗底冰纹,静默中自有江河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