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的老杜面摊,油灯熏得发黄,摊前却总排着长队。案板被三十年油汗浸透了,浮着一层温润的包浆。老杜揉面时筋骨毕现,雪白的面团在他手中顺从地翻滚,扯开时筋丝缕缕,根根分明。他撒葱花的手也极稳,碧绿碎玉,匀匀铺在面汤上,不欺不瞒,如他的为人。
徒弟小顺年轻伶俐,眼珠活泛得像两尾刚离水的鱼。他端面收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老杜瞧着徒弟的背影,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小顺手脚麻利,却总在面碗里耍些机巧——给衣着光鲜的多添两片肉,对粗布短打的则悄悄减了分量。他以为瞒天过海,嘴角那点得意却如油花般浮在脸上。
“师父,您那死心眼儿得改改!”小顺常劝,“您瞧对街王掌柜的面摊,肉片薄得能透光,汤头全靠酱色勾兑,可人家会吆喝,会奉承,钱匣子比咱响多了!”
老杜不答,只把刚擀好的宽面“啪”一声甩在案上。那声响清亮干脆,像抽了一个耳光。
腊月里,北风卷着碎雪往人骨头缝里钻。一个裹着破袄的老汉哆嗦着摸出几个磨亮的铜钱:“老板,半碗面,暖暖身子成不?”铜板落进钱匣,声音干涩又孤单。
小顺皱起眉头,手已下意识去拿最小的碗。老杜却早一步接过碗,稳稳捞起满满一筷头面,又浇上滚烫浓汤。他特意从锅底捞起几块沉甸甸的牛肉,压进面条深处,最后撒了厚厚一层青翠葱花。汤面递过去时,碗沿几乎要溢出暖香。
“半碗的钱,这……”老汉浑浊的眼睛愣住。
“汤宽了,面自然浮起半碗。”老杜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趁热,吃了筋骨才活泛。”
老汉枯瘦的手捧住粗瓷大碗,暖意顺指尖直透心窝。他埋头喝汤,喉头滚动,风雪冻僵的皱纹在热气里微微颤动。
小顺看得分明,师父递出的何止是一碗面?那沉底的厚肉,那浮面的翠绿,那烫手的碗沿,分明都是不曾说破的体恤与周全。这“圆活”二字,原来并非在秤杆上打转,而是把人心当面团揉,要揉进筋道、揉出温热。
打烊时,老杜破天荒留下小顺。他舀起半勺冷透的面汤,又缓缓注入半勺新熬的滚汤。油花在碗心聚拢,旋开,终于融成一片温润的琥珀色。“瞧见没?”老杜指着那油花,“真恳是汤底,圆活是那点热气——没有厚味垫底,热气就是虚烟;没了这点活泛劲儿,再厚实的底子,也暖不透人心。”
小顺盯着那碗汤。冷热交融处,油花舒展旋转,似有看不见的手在调和阴阳。他终于懂得,师父案板上的油润包浆,原是三十年如一日以心养木,以诚养器;而自己那些浮在表面的机灵,不过是汤上转瞬即散的浮油。
第二天,小顺第一次主动拿起擀面杖。雪白的面团在他掌下笨拙地滚动,远不如师父手下那般柔韧流畅。他学着师父的样子,笨拙地扯面,撒葱花,动作生涩却笃定。当他把一碗分量十足的面端给常客时,那人的惊讶与笑容,竟比铜钱落匣的声响更沉甸甸地坠入心底。
案板依旧油润,油灯昏黄依旧。只是少年眼中曾经虚浮的光,此刻已沉入眼底,如同老汤沉淀的醇厚。他终于明白,在这烟火人间立稳脚跟,既要有面团的实在筋道,更需汤头的活络温热。真恳为骨,圆活为脉,如此,方能在市井的炉火上,熬煮出经得起咂摸的厚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