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营着城南老米店,铺面不大,却总弥漫着谷物温厚的醇香。他平生最恨鼠患,仓房四壁钉满厚铁皮,墙角撒遍乌黑的毒饵,捕鼠夹如森严的守卫,在暗处闪着冷硬的光。他常说:“一粒米里藏乾坤,一粒鼠屎毁仓廪——对这些钻洞窃粮的东西,赶尽杀绝便是本分!”
那日,父亲在仓房角落发现几粒散落的陈米,循迹而去,竟在堆叠的麻袋后找到个隐秘的鼠洞。他勃然大怒,唤来伙计老周:“查!查清是哪个贼手,敢在仓里掏窟窿!”老周面色霎时如仓底陈米般灰白,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这仓里,只有他终日默默搬运麻袋,熟悉每一处犄角旮旯。
证据很快确凿。老周偷凿鼠洞,窃米接济城外病重的寡姐。父亲怒不可遏,当众将老周逐出米行,更命人用粗麻袋死死堵塞那鼠洞,又灌入滚烫的桐油灰浆,务求封堵得如铜浇铁铸。老周佝偻着背,抱着单薄包袱消失在巷口,那背影如同被最后一粒米压垮的枯草。父亲望着仓壁那团丑陋的油泥补丁,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冷硬。
那夜月黑风高,我睡梦中忽闻仓房方向传来骇人的爆裂声!奔至院中,只见火光冲天,浓烟裹挟着焦糊的米香直呛喉咙。烈焰如狂蛇,正从仓房墙角——那堵死鼠洞的位置——狰狞地钻出、噬舔着干燥的梁木!火舌贪婪,吞噬着父亲半生心血。众人泼水如注,却杯水车薪。父亲僵立火前,脸上映着跳跃的狰狞红光,仿佛被钉在灼热的耻辱柱上。火光里,我分明瞥见巷口暗影中,老周那张被火焰扭曲的脸,绝望如濒死的困兽,眼神却灼烫得惊人。
大火终被扑灭,仓房已成焦黑残骸。父亲在余烬中佝偻着腰,疯魔般扒开滚烫的灰堆,指尖被灼得焦黑也不觉,只为翻找几粒未被焚尽的米。他捧起一把焦黑的米粒,掌心颤抖如风中枯叶。米粒从指缝簌簌漏下,砸在灰烬里,如同细小的、无声的星辰坠入永恒的暗夜。
祖父不知何时立于残垣边。老人颤巍巍递过一张泛黄的旧纸,上面是他枯瘦却遒劲的字迹:“鼠穴不可尽塞,恶行须留隙缝——赶尽杀绝处,反是祸根萌生地。”字迹在焦糊的空气中,仿佛从岁月深处浮起的谶语。父亲盯着纸片,又茫然望向墙角那团被火舌舔舐得更加狰狞的油泥补丁,终于颓然跌坐,声音嘶哑如裂帛:“我堵死了所有的洞啊……堵死了……” 灰烬落在他霜白的鬓角,如同命运无声的嘲讽。
米店艰难重开,仓房墙壁依旧留着那骇人的灼痕。父亲却不再四处封堵鼠穴,只在墙角僻静处,撒下浅浅一层碎米。每日清晨,米粒总被舔舐干净,地上仅余几道细小的爪痕,如同大地隐秘的呼吸。父亲默默看着,眼神里再无昔日的凛冽杀伐,唯余一种深水般的平静。
一日清晨,父亲在撒米时,赫然发现米堆旁静静躺着几枚古拙的铜钱——那是老周家传之物,他往日总贴身藏着。父亲弯腰拾起铜钱,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仿佛触到了某种遥远而微温的救赎。他抬头望向墙角幽暗处,那里空空如也,唯余几粒新米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从此我方悟透,世间奸邪如鼠,锄之杜之固然天经地义。但若将退路尽数堵死,令其无所容身,则绝望必如那被滚油灰浆封入死地的鼠类,终将噬咬一切光亮与安宁,燃起焚毁一切的无明业火。
真正的清明,并非不留余地地荡涤浊恶,而是懂得在是非堤坝上,留一道容人回头的缝隙——如同墙角那浅浅一捧米,它喂不饱贪婪,却足以维系一丝未泯的良善,让困顿的灵魂在绝壁边缘,尚能瞥见一丝微光而不至于纵身跃入深渊。这缝隙本身,便是对这人世最深的悲悯与最清醒的守护。
父亲后来在灼痕斑驳的仓壁前,轻轻对我说:“孩子,你看这世道,人心里都藏着鼠穴。要紧的不是把它们全堵死,而是……” 他顿住,弯腰撒下最后一把米粒,米粒在晨光里跳跃如碎金,“留条缝吧,给走投无路的人,也给我们自己。”
那米粒滚落的声音,细小而清晰,仿佛某种古老而温柔的契约,在焦痕与新米之间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