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瓷窑,曾以温润如玉的青瓷闻名远近。后来家道中落,窑火渐稀,父亲接手后,窑口终日弥漫着一种令人微呛的烟气。他常独自蹲在窑口,指间捻着一撮异样的雪白瓷土,对着日光反复掂量。那土色白得刺目,远胜寻常瓷土,只消掺入少许,烧出的瓷器便欺霜赛雪,亮得惊人。父亲眼中跳跃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仿佛手中所握不是土,而是家族沉浮的命脉。他再三叮嘱窑工:“此土之事,断不可使外人知晓。”
新瓷出窑那天,满室皆惊。那白釉光洁如镜,映照人影毫发毕现,连最挑剔的客商也啧啧称奇。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父亲脸上终于绽出久违的笑意,家中沉寂多年的算盘声也重新噼啪作响。我趁无人时,偷偷捻起一撮那奇异白土,指尖竟传来一阵细微刺痒。再细看,土色虽白,纹理深处却隐着几丝不祥的青黑脉络。
不久,镇上最富有的米行掌柜家宴宾客,特意捧出我家新烧的执壶斟酒。席间觥筹交错,满堂喝彩。正待壶倾琼浆,只听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那光洁无瑕的壶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壶颈处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狰狞豁口!琼浆泻地,碎裂的瓷片在灯下闪着冷冽的寒光,映照着主人煞白的脸与满座凝固的惊惶。
流言比火光蔓延更快。先是米行掌柜怒而索赔,随后又有数家客商退货,声称新购的瓷瓶毫无征兆便迸出裂纹。昔日门庭若市的瓷窑,骤然门可罗雀。父亲如困兽般在窑口踱步,脸色比未烧的瓷坯还要灰败。他抓起一只新出窑的白瓷碗,狠狠掼在地上,碎片飞溅,内里赫然露出掺杂的异土——那点青黑脉络,此刻如同毒蛇噬咬后的溃烂伤口,刺目地暴露于天光之下。
父亲终于颤抖着捧起那只碎裂的碗底,对着日光久久凝视。那些深藏瓷胎里的青黑毒脉,在碎裂的横截面上暴露无遗,如溃烂的伤口在控诉。他猛地转身,冲向堆放毒土的角落,抡起铁锤,发疯般砸向那些曾视若珍宝的土包!粉尘混着冷汗,在他脸上糊成绝望的泥泞。他嘶声咆哮:“祸根啊……藏在亮处的东西,终究瞒不过天光!” 锤声惊心动魄,震得窑壁簌簌落灰。
尘埃落定后,父亲如被抽去筋骨般颓然跪倒,双手深深插入被砸散的毒土之中,肩头剧烈耸动。我默默上前,捧起一抔寻常的黄褐瓷土递到他沾满污迹的手边。他抬眼望来,目光浑浊如泥水,却又在触到我手中质朴泥土的刹那,微微清亮了一瞬。他缓缓接过那抔土,十指深深陷入其中,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触到了岸边的草根。
窑火重燃时,父亲再不求那炫目的雪白。他亲自筛土、揉泥,烧出的瓷器釉色沉静如初秋湖水,温厚质朴。一日,我见他将一只略有瑕疵的青瓷笔洗悄悄放入窑工老陈的包袱——老陈妻子久病,药石罔效。父亲只低声道:“东西粗陋,莫嫌弃。” 那笔洗釉色温润,如暗夜中无声涌动的暖流。
经年之后,老陈携孙儿登门,孩子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只温润依旧的青瓷笔洗。老人眼含浊泪,说妻子临终前,日日用此洗濯笔砚,说那温润釉色是人间未凉的暖意。父亲闻言,只垂首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新出窑的素面瓷杯,杯壁映着他眼角的细纹,温厚而宁静。
此时我方彻悟,祖父传下的古训:恶行如掺毒之土,越是竭力以光鲜遮掩,其祸愈深,终将如瓷上暗伤般猝然崩裂,无可挽回;而真正的良善恰似温厚陶泥,不必喧哗于光天化日,只在幽微处无声流淌,其力却如窑火深处的热,悄然弥散,终能煨暖漫长岁月,留下不灭的印痕。
世事纷纭,喧嚣者未必有功,沉默者未必无德。那暗藏于光洁釉面下的毒脉,与沉潜在素瓷深处的暖意,恰成生命最深的隐喻——唯有时光这双冷眼,终将无声地甄别出所有隐恶与潜善,赋予它们各自应得的因果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