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寿宴那夜,宅邸亮如白昼。满院悬着新扎的琉璃灯笼,烛火尽燃,流光溢彩,几乎要烧穿了沉沉夜幕。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亮得无处遁形,仆役们穿梭奔忙,汗水映着烛光,脸上却绷着紧张的弦——唯恐一点疏漏,便折损了这份刻意铺排的“圆满盛景”。
叔父立于庭中,指挥若定,鬓角却渗出细汗。他执意要这寿宴处处无懈可击,将祖父一生功名煊赫烘托到极致。我抬头望去,梁间新漆刺眼,连祖父头顶那方“积善流芳”的匾额,也在这过分明亮的光线下,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浮华。祖父端坐高堂,面颊在强光里泛着奇异的红晕,笑容却似被无形的丝线吊着,僵硬而吃力。
忽闻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众人惊骇回首,只见回廊尽头一盏巨大的琉璃主灯,竟不堪重负般轰然坠落!火光四溅,碎晶如星雨飞散,瞬间点燃了堆积的彩绸。惊呼与奔逃的脚步声撕碎了堂皇的假面,人潮汹涌推搡。混乱中,我瞥见叔父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那盏灯,正是他力主悬挂、用以彰显门楣的“镇宅之宝”。
火舌肆虐,眼看要舔上檐下成排的灯笼。千钧一发之际,父亲抓起备用的水桶奋力泼去。水花过处,一排灯笼应声熄灭,只余几支离火远的,在焦烟水汽里孤悬着,投下微弱而安稳的光晕。火势终于被拦腰斩断。劫后余生的众人,喘息着聚拢在堂屋仅存的几盏残灯下,彼此的面容在昏黄里柔和下来,连方才奔逃时踩掉的鞋履,也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玩笑。
祖父被安置在灯影最安稳的角落,脸上那层被强光逼出的红晕褪去了,显出久违的松快神色。他轻轻拍了拍父亲溅满泥水的手背,浑浊的目光扫过堂下惊魂甫定却目光温热的族人,最后落在那几盏幽幽摇曳、不再刺目的残灯上,低低一叹:“亮堂……原不在灯多啊。”
灯火通明时,人心却照出了沟壑;半堂烛影里,暖意倒悄然弥合了缝隙。自那夜后,府中再未点燃过所有灯烛。堂屋深处,只留几盏灯芯常明,光线温煦如秋阳,足以照亮祖父案头一杯清茶,映出父亲低头理账时沉静的眉峰,也容许角落里母亲插瓶的花影自在摇曳。
我渐渐懂得,爵禄声名如那满堂灯火,太盛则光焰灼人,反易招致倾覆之危;才干锋芒亦如燃尽的烛芯,若毫无保留地挥霍殆尽,终不免油尽灯枯。至于品行之高洁,更不必悬于虚处,刻意昭彰——标榜得愈是堂皇,愈易引来窥探与损毁的阴风。
唯有懂得留几分余地,藏几处幽微,如同那半明半暗的堂屋灯火,方能在世事无常的穿堂风里,护住心头一点不灭的暖意,照见人情深处本真的纹理。原来真正的明亮,并非驱尽所有阴影,而是学会了与幽微共生,在收放之间,求得一份温厚悠长的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