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喜爱洁净,而我的画室则是我心中的一片净土。这里的窗户明亮如镜,几案一尘不染,就连画笔和颜料也都按照特定的顺序整齐地排列着,容不得有丝毫的杂乱。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画布,每一笔都用心去描绘那株海棠花,力求捕捉到它最完美的形态。我希望通过我的笔触,将海棠花的洁净、纯粹和无暇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尘世的污浊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创作中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却打破了这份宁静。雨滴急促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正准备起身去关窗户,一个小小的身影却突然裹挟着风雨冲进了画室。
那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被淋湿的猫,浑身泥水淋漓。由于太过匆忙,她竟然在我的画布旁边绊倒了。小女孩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什么,结果那沾满泥浆的手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我尚未干透的画布上。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那片原本洁净的粉白花瓣,此刻被一个蛮横的烙印所玷污,就如同小女孩身上的泥水一般,显得那么刺眼。
刹那间,我胸中似被塞入乱麻,愤怒与厌恶汹涌而起。我厉声呵斥,小女孩被吓得抽泣着跑开了,徒留地板上两行蜿蜒的泥印,还有画布上那抹刺目的污痕。我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墙角那面落地镜,镜中映出我紧绷的脸孔,扭曲得陌生——那神色里分明不是对艺术的纯粹守护,倒似一个被冒犯了领地的暴君。
我颓然坐下,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窗外吸引。雨水涤荡着院中那株真正的海棠树,花瓣被雨滴打落,萎顿于污泥之中。然而奇妙的是,泥水点染之处,那些花瓣非但未显颓丧,反而在湿润的泥地上晕染出别样的嫣红,更显出风雨中的鲜活与坚韧。再回望画布上那点刺目的泥痕,竟也似有了生命,它固执地卧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我画中那朵苍白而拘谨的海棠。
我心中壁垒轰然坍塌。原来我画中那株苦心经营的海棠,不过是孱弱而虚假的幻影;而真正有力量的海棠,却敢于拥抱风雨泥泞,在污痕里开出更真实的生命。我缓缓抬起手,在女孩留下的泥手印旁,蘸取那尚未干涸的泥水,顺着污痕的肌理,添上几笔粗犷的枝干。那泥手印竟神奇地幻化成一朵沉甸甸的、饱含雨露的新蕾——它粗粝、真实,带着大地与风暴的呼吸。
我最终撕碎了那张“完美”却空洞的旧稿,新画布上只余风雨海棠,以及泥痕深处倔强绽放的骨朵。那面明镜里,映出我舒展的眉宇,仿佛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原来世间的妍与丑、洁与污,本是共生互映的孪生子;恰似院中雨打的海棠,若不曾委身于泥泞,又如何能焕发惊心动魄的明艳?
自那以后,我的画室不再拒绝风雨造访。当泥点再次溅落于洁白的画纸,我学会了安然注视——美从未畏惧过泥土的衬托,它只在放下矜持、坦承残缺时,才真正抵达了本真。在生命宏大的画幅上,污痕不过是大地最深的墨彩;当你不肯再为“洁净”虚名而战栗,人间便再无能真正玷污你灵魂的尘埃。
——此时窗外的雨声,听来竟如天籁般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