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院客房,卫时觉与杨涟聊两句,被带跑偏了。
杨涟在杭州养病,竟然是为了联系海商到交趾。
结果当然是没人搭理。
闽浙外海现在全是海盗。
闭着眼睛猜,也能明白海盗就是海商。
问题是不知道谁家是谁家,没人告诉他。
卫时觉挠挠头,“杨师傅,晚辈也不知道谁是海商啊。您不该问叶向高吗?”
杨涟摇头,“一辞对叶福清误会颇深,海商有两种,一种是提供物资,一种是走物资,叶福清认识的都是提供物资的商号,与苏州商号没什么区别。”
卫时觉哑然,“这有什么区别?谁提供物资,捏脖子问不就行了?”
不等杨涟回答,他突然摆手,“这事靠后,晚辈有件事询问,为何文震孟本人没什么凝聚力,皇帝对他十分忌惮?”
杨涟凝重解释,“东林理念相同之下,行政手段分好几类人,文震孟所代表的人,是支持苏州作为巡抚驻地的一类人,他们又商又士,本地联姻非常复杂,与借助东林起势的人区别很大,他们在通过苏州争夺天下钱粮控制,进而影响朝政…”
卫时觉一开始没听懂杨涟在说啥,苏州巡抚与东林有什么关系。
老头给捋了一遍才明白。
这里是人类开拓历史上最好的一块地。
有水,不怕水淹。
靠江,不怕洪涝。
傍湖,不怕泛滥。
近海,不怕飓风。
土地肥沃,水陆要冲,地理上必须繁荣。
但历朝历代都不会把苏州作为地方中心。
太好了,聚集效果太恐怖。
稍微放大一点,又太偏了。
应天巡抚一开始在南京,后来在句容、镇江、无锡、徽州、宣城、宁国…
到嘉靖朝,江南每个县都有巡抚属衙,不分主次。
是每个县啊。
巡抚一年能跑死,根本无法治地。
因为巡抚驻地意味着科举名额优先分配,意味着商税、农税自主调节截留,意味着水道水利优先开拓修缮。
大明朝的江南史,就是各府争夺巡抚驻地的历史。
每个府、每个县都闹过事,苏州最严重。
商人和士子扣留巡抚,闹事不下三十次。
一闹运河就断,一闹科举就乱,一闹税赋就崩。
到万历朝,张居正改革需要稳定,苏州赢了。
四十年后,虹吸效果恐怖显现,苏州诞生了血脉、思想、利益全方位一致的团体。
从里到外、从商业到学术、从舆论到联姻,铁板一块。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回撤南京,仅剩名义,除了应天巡抚节制地方,像仁宣期间一样,地方官直接由南京六部领导,直属中枢。
太迟了,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没什么用。
南京六部同样是个名义,苏州的实力完全能撬动江南,进而撬动天下。
万历对苏州非常警惕,中枢也很警惕。
苏州地理满分,商业满分,学术满分,政治零蛋,偏偏张居正给特批了个满分,接下来申时行是苏州府人,巩固一下,没机会动手术了。
动苏州就是剜心。
卫时觉听完久久无语,一南一北两个脑袋,大架构死结。
“杨师傅,南直隶相对北方税赋锐减,与这一定有关系,苏州商团完全控制松江府,正面看,松江布誉满天下,反面看,松江就是苏州的佃农,且苏州把松江的商税吃掉了,因为大商人在苏州城内交易,松江出货,朝廷看不到银子。”
杨涟一拍手,“就是这么回事,不仅是松江,常州府的税赋也给吸掉了,江南不是税赋低,是官府收税后截留了,苏州已经五十年没向中枢要过税赋修城、建学、修缮水利。
你当时在禁宫说老夫截留常熟税赋,正是如此,放别的地方截留不了,老夫也是被你提醒,到这里当官太舒服了,人人想来,人人得与地方士绅做朋友。”
卫时觉点头附和,“官府通过乡绅收税,他们更强大了。”
杨涟叹气,“是啊,这地方太富了,富的不正常,富的超脱人世,富的没人能碰,富的撬动天下。”
卫时觉咧嘴一笑,“杨师傅变坏了,您想利用学生啊。”
杨涟老脸一红,“苏州存在内斗,别人无法插足,文氏乃学术团体,钱氏乃商业团体,老夫离京后,很后悔当初在常熟的行为,看起来兢兢业业,如同皮影一样,被乡绅控着做事,天下第一廉吏,实乃大祸。”
卫时觉想不到当初一顿喷,还有这效果,附身低语问道,“杨师傅,您是太常寺卿,监督朝政的清流,咱们搞一搞太仓库,您看怎么样?”
杨涟一抖,有点紧张,“你我不行,烂摊子没人收拾,大明三年无税,祸害天下。”
“不一定,晚辈出京的时候,已经获取陛下同意,三千虎贲,大明不禁。咱不需要地方官府,不需要锦衣卫,不需要三司,只要搞,一晚上就能杀绝。”
杨涟还是摇头,“这是朝政,不是作战,不是杀逆,怎么能动军队。没有万全的把握,不宜插手苏州。”
“杨师傅,您多大的人了,天下有万全把握的事吗?”
“听说一辞与文氏小姐情投意合,老夫撮合一下娶平妻,皇帝也许会同意,一辞写信给家里长辈交代一下,北勋借文氏插足苏州,才能慢慢改变。”
卫时觉大张嘴,我的师傅呀,我为什么要背叛出身,给虚无缥缈的大局献身。
杨涟看他不乐意,也不说了。
两人说了半天,啥也说了,啥也没说,性格决定命运。
文氏的饭菜不错,有鱼有鸡,两人喝一壶酒,先休息吧。
卫时觉回到第二个小院,周围都是部曲,换掉铠甲,在两名部曲帮忙下,呲溜上墙翻到屋顶,顺着屋脊到廊道,轻易进入后院。
辨别一下大概方位,向文仪说的小院弯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