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恒生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晃进闯王府议事厅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王霸天坐在主位,脸色依旧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些活气,正端着一碗参汤小口啜着。老刘不在,还在铄州那个烂摊子上苦苦支撑。厅内除了几个核心的武将,文官一侧,几乎就是以陈世胜为首了。
陈世胜坐在王霸天下首第一个位置,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儒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沉稳。见段恒生进来,他立刻起身,微笑着拱手:“度难大师辛苦了,快请坐。”
段恒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找了个离门口最近的椅子瘫了下去,眼皮耷拉着。
王霸天放下参汤碗,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大师,您受累。这次要不是您,兄弟们下去都不安生。”
段恒生掀了掀眼皮:“阿弥陀佛,分内之事,闯王不必挂心。”
陈世胜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性:“闯王,大师,诸位将军。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军未来气运、乃至天下格局的大事相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见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才缓缓继续道:“如今,我军新克铄州,声威震于南北。闯王率我等起于微末,拯黎民于水火,抗暴政于倒悬,历经百战,终成此不世之功业!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闯王至今仍以义军统领自称,虽显谦逊,却已不足以匹配眼下之格局,不足以凝聚四方豪杰之心!更不足以震慑那鸿京城里的昏君!”
“依在下愚见,当此之时,闯王应顺天应人,更进一步!”他猛地转身,面向王霸天,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
“请闯王,自立为王,建号立制,以安天下之心,以定臣民之志!”
“自立为王?”
厅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那几个武将先是愣住,随即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封王啊!这可是光宗耀祖,名留青史的大事!一旦闯王称王,他们这些从龙之臣,岂不是个个都能捞个将军或者侯爷当当?
王霸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震了一下,端着参汤的手微微一抖,几滴汤汁溅了出来。他脸上那道疤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有惊愕,有迟疑,但深处,也有一丝被勾起的、难以抑制的野望的火苗。
称王!
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心中不少因惨胜带来的阴霾。是啊,他王霸天,一个山匪头子,如今打下了铄州这等雄城,拥兵数万,占据两州之地,凭什么不能称王?那鸿京城里的毛头小子,除了投胎投得好,哪点比得上他?
陈世胜将王霸天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诚恳:“闯王!纵观古今,成大事者,岂能久居人下而无名号?称王,非为虚名,实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他掰着手指,一条条分析:“其一,可正名分,使麾下将士、辖区百姓,皆知所从,凝聚人心!其二,可招贤纳士,天下英才,见我有王者气象,必竞相来投!其三,可震慑敌胆,使南鸿朝廷、周边势力,再不敢小觑于我!”
他再次躬身,语气近乎恳求:“闯王!铄州城下,万千将士浴血奋战,赵必胜将军等英烈慷慨捐躯,为的是什么?不正是辅佐闯王,成就一番王霸之业吗?若闯王迟迟不正位,岂不寒了忠臣义士之心,辜负了累累白骨之望?”
最后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王霸天心上。他想起了赵铁锤临死前的眼神,想起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是啊,兄弟们不能白死!他王霸天要是连个王位都不敢坐,对得起谁?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那点迟疑彻底被野火般的欲望烧尽,猛地一拍桌子:
“好!世胜说得对!老子就当这个王了!”
“闯王英明!”陈世胜立刻高呼。
“闯王英明!”
厅内众将也激动地起身附和,个个面露红光,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封侯拜将的威风。
一片激昂的气氛中,只有段恒生还瘫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
这就要封王了?
他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王霸天,又看了看垂首而立恭顺无比陈世胜。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
称王?名正言顺?凝聚人心?
这厮,是嫌王霸天死得不够快啊!或者说,他需要王霸天在“王”这个位置上,完成某种仪式?就像养猪,养肥了再杀?
段恒生摸了摸怀里的小铁锹,冰凉的触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感觉,陈世胜体内那缕黑烟,似乎都因为这番提议而活跃了几分。
“既然闯王决意已定,”陈世胜趁热打铁,“便需选定吉日,举行册封大典!同时,犒赏三军,封赏有功将士,以彰闯王恩德,共庆此不世之功!”
王霸天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这些事,世胜你看着办!务必给老子办得风风光光!”
“属下遵命!”陈世胜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随即又道,“如今百废待兴,大典不宜过于奢靡,但也不能失了气度。依属下看,半月之后,便有一个黄道吉日,正好可以用来举行大典,并同时设下庆功宴,全军同乐!”
“半月?会不会太仓促?”一个武将下意识问道。
“兵贵神速,立威亦贵在神速!”陈世胜断然道,“迟则生变!需以最快速度,将闯王称王之事昭告天下,方能抢占先机!半月时间,足够我们准备一场像样的大典了。”
王霸天想了想,觉得有理,他现在恨不得明天就坐上王位,半个月都嫌长。“行!就半个月!世胜,这事交给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定不负闯王重托!”陈世胜声音铿锵。
接下来,厅内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王号、仪制、封赏名单等具体事宜。王霸天听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黄袍加身,接受万民朝拜的景象。
段恒生全程像个透明人,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累坏了。只有偶尔掀开一条缝的眼皮里,透出的锐利目光,显示他并非真的置身事外。
他听着陈世胜引经据典,给王霸天推荐什么“闯天王”、“镇北王”、“义成王”之类的王号,心里直撇嘴。闯天王?咋不直接叫平头哥王?镇北王?听起来就跟个看大门的似的。义成王?更是土得掉渣。
最终,在王霸天自己的坚持下,定下了王号——霸天王!
段恒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好吧,至少比平头哥王强点。
封赏名单更是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陈世胜自然是“首倡义举,运筹帷幄,功勋卓着”,被内定为文官之首,至于具体封什么官,还要等“霸天王”登基后再定。其他将领也各有封赏,画下一个个香喷喷的大饼。
整个议事厅,沉浸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中,仿佛铄州城下的尸山血海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光辉灿烂的未来就在眼前。
直到夜幕降临,这场会议才算结束。
段恒生站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身影晃悠着,消失在通往山陵使新宅的黑暗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