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暮色,像一块被油烟浸透的脏抹布,沉沉地压了下来。霓虹灯次第亮起,将狭窄的街道染成廉价的、晃动的红绿色块。
空气依旧闷热粘稠,混杂着一天积攒下来的各种气味:排档炒菜的烟火气、汽车尾气的刺鼻、垃圾堆散发的酸腐,还有无数底层人群身上蒸腾出的汗馊味。
林薇拖着两条仿佛灌满了铅、又像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过的腿,一步一挪地朝着劏房的方向移动。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右肩胛骨下方那处地狱般的伤口。脓血和汗水的混合物早已浸透了里层的绷带和破t恤,此刻又渗透了那件廉价的蓝色工装外套,在后背洇开一片深褐色、触目惊心的黏腻地图。
每一次衣料与皮肤的摩擦,都带来烧灼般的刺痛和令人作呕的滑腻感。甜腥腐败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缠绕着她,即使在这气味混杂的街头也无法完全掩盖。
后厨地狱般的十个小时,张莉刻薄的嘴脸,潲水桶的恶臭,拖地时伤口被一次次撕裂的剧痛…所有的屈辱和折磨,此刻都沉淀为身体深处沉重的疲惫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剧痛。高烧卷土重来,额头滚烫,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穿行在归家的人流中。路边摊飘来的食物香气,此刻只能勾起胃袋一阵阵空虚的痉挛。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汗渍的港币(今天的工钱,扣除预支的餐费,所剩无几),提醒着她距离下个月那如同天文数字的房租,还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终于,那栋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旧楼出现在眼前。爬上狭窄、昏暗、堆满杂物的楼梯,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的呻吟。劣质日光灯管的光线从她那扇薄板门的门缝底下漏出。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推开门,熟悉的霉味、油烟味和闷热瞬间将她包裹。她反手挂上沉重的链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的伤,痛得她眼前发黑。
短暂的喘息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挣扎着爬起,踉跄到那个布满污渍的塑料小柜前,拉开柜门。柜门内侧那面裂了缝的小镜子,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蜡黄,枯槁,汗水混合着油污在脸上画出道道沟壑,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苦。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油渍、汗渍、洗洁精泡沫、食物残渣,以及后背那片深褐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渍的蓝色工装外套。
这件“战袍”,已经彻底报废了。它不仅肮脏刺鼻,更是伤口感染的最大帮凶,也是张莉和其他人眼中“林薇”这个底层劳工最刺眼的标签。它像一层肮脏的裹尸布,紧紧贴着她溃烂的伤口和屈辱的灵魂。
必须换掉它!立刻!马上!
钱。这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枷锁,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买新的?最便宜的地摊货也要几十元。她口袋里的钱,连明天的饭钱都勉强,遑论衣服?
她颤抖着,用唯一还算能动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始脱这件沾满污秽和血汗的“战袍”。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后背黏连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汗水混着脓血的黏腻感在剥离时更加清晰,她甚至能听到布料与伤口结痂处细微的撕裂声。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痛哼。
终于,外套被脱下,随手扔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团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里面那件破旧的t恤后背,同样被深褐色的脓血浸透了一大片,紧紧黏在绷带上。
林薇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高烧和剧痛让她浑身发冷,裸露在闷热空气中的手臂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着地上那件污秽的工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肮脏的t恤,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没有钱。没有干净的衣服。伤口在持续恶化。明天还要穿着这身“裹尸布”,继续去那油污地狱里接受凌迟和刁难?
不!绝不!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蛇,悄然滑入她混乱的脑海。
她挣扎着爬向那个破旧的挎包,手指颤抖着伸进最内层的暗袋。摸索片刻,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轮廓的小东西——那枚在土耳棋地下诊所,用来换取伪造“健康证明”的旧银耳环。成色很差,做工粗糙,镶嵌的所谓“宝石”只是廉价的玻璃。这是她身上仅存的、或许还能换点钱的东西了。
典当它!
深水埗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混乱。霓虹灯闪烁着暧昧或刺眼的光芒,人流更加密集,充斥着下班疲惫的劳工、寻找廉价消遣的底层市民,以及形形色色在阴影里游走的边缘人群。
林薇穿着那件后背被脓血浸透、散发着异味、在闷热夜晚显得极其不合时宜的破旧t恤,低着头,快步穿行在迷宫般的后巷里。她刻意避开人多的大街,选择最阴暗、狭窄的路径,如同受伤的野兽潜行回巢。后背黏腻的湿冷感和伤口持续的灼痛,时刻提醒着她的狼狈和脆弱。她必须尽快找到当铺,在体力彻底耗尽或被麻烦缠上之前。
在一排闪烁着“押”字霓虹招牌的店铺中,她找到了一家门面最小、灯光最昏暗、看起来也最不挑剔的“兴隆押”。玻璃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身形干瘦的老头,正就着台灯的光线,慢悠悠地擦拭着一个铜烟壶。
林薇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声响。一股陈旧的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扫了她一眼,在她那身狼狈和后背可疑的深色污渍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