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 “哔 ——”,尖锐,刺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毫无征兆地扎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厂房里,刚刚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冷饭的阿豪,吓得手一抖,整个饭碗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混着菜汁,洒了一地。
“搞乜鬼啊?!” 他一蹦三尺高,整个人汗毛倒竖,抄起身边一条板凳,摆出打架的姿势,紧张地望向研发室的方向,“有炸弹啊?!”
江盛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心脏一抽。
但他没有动。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盯着她手上那个由几根电线连接着的小小电路板。
那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那不是爆炸声,不是警笛声,而是一种…… 他从未听过的,充满了人工味道的、绝对纯粹的声音。
江小朵松开两根电线,尖锐的 “哔” 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她抬起头,看着门口目瞪口呆的父亲,还有远处摆出一副 “如临大敌” 模样的阿豪,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意。
“老豆,搞定了。”
搞定了?
江盛雄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开了个盛大的派对。他快步走过去,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刀疤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个由几根电线、几个小零件和一块破喇叭组成的小小电路板。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个…… 这个就是…… 钱?”
在他看来,这玩意儿已经不能用简单的东西来形容了。
它就是钱,是黄金,是他们父女俩安身立命,甚至飞黄腾达的根本!
那尖锐的 “哔” 声,哪里是什么噪音?分明是金币落入钱袋时,最清脆悦耳的声响!
江小朵被自己老豆这个奇特的比喻逗笑了,她看着父亲那双瞪得溜圆,里面混杂着震惊、狂喜和贪婪的眼睛,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简陋的电路,而像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看到了一桌热气腾腾的满汉全席。
“可以这么说。” 江小朵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那块电路板,像托着一件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回工作台,“不过,它有自己的名字,叫‘寻呼机’,或者叫‘传呼机’。”
“传呼机?” 江盛雄和刚刚回过神来的阿豪异口同声地念叨着这个新奇的词汇。
阿豪还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刚刚那一下,差点把他三魂七魄吓走一半。他凑过来,瞪着牛眼,一脸的难以置信:“小朵,就…… 就这个会叫的破铁片,就是你说的法宝?就凭它,能跟笑面佛换一栋楼,换七十万现金?”
这玩意儿还没他巴掌大,上面就几个歪歪扭扭的零件,连个外壳都没有,怎么看怎么寒酸,怎么看怎么像个骗局。
“它现在只是个核心,一个会发声的振荡器。” 江小朵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有耐心地解释起来,她知道,要让这些 70 年代的 “古人” 理解未来的科技,需要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她拿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你们想象一下,我们会有一个总部,就像警察局的电台一样。然后,每一个传呼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比如,老豆你的是 001,豪哥你的是 002。”
“当有人想找你的时候,他不用满世界去喊,只需要打个电话到我们总部,告诉接线员,他要找 001 号。我们的接线员就在一个机器上按下 001,然后‘哔’的一声,信号就发出去了。”
她指了指桌上那个简陋的电路板:“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在信号范围内,你腰上挂着的这个小东西,就会响起来。‘哔哔哔’,你就知道有人找你。然后,你就可以去最近的电话亭,回电话到我们总部,问是谁找你,有什么事。”
江盛雄和阿豪,两个人,两张嘴,都长成了 “o” 型。
他们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番话里蕴含的颠覆性信息。
不用满世界找人?
只要一个小盒子,就能随时随地被 “叫” 到?
这…… 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我… 我真是服了!” 阿豪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感叹,他不是在骂人,而是一种极度震惊下的语气助词,“这么厉害?!”
江盛雄的反应则更深一层。他想到的不是 “厉害”,而是这背后庞大的商业价值。
他想到了那些需要随时待命的医生,那些需要抢第一手新闻的记者,那些日理万机,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大老板…… 如果他们每个人腰上都挂着这么一个玩意儿,那将是怎样一个场景?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通讯工具了。
这是在贩卖 “便捷”,贩卖 “效率”,贩卖 “安全感”!
“小朵……” 江盛雄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个传呼机,我们能做多少?成本要多少?能卖多少钱?”
一连串的问题,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激动。他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就在眼前,而女儿,就是那个掌握了点金术的炼金术士。
“成本很低,如果量产,所有零件加起来,大概十几二十块港币。” 江小朵给出了一个让江盛雄心脏骤停的数字。
十几二十块的成本?!
江盛雄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外面跟人谈判,为了多要一百几十块的分红,要跟人拍桌子瞪眼,甚至动刀子。现在,女儿随手捣鼓出来的东西,成本和售价之间,竟然是几十上百倍的利润!
这钱,挣得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他这个在黑泥里打滚了半辈子的人,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至于卖多少钱……” 江小朵微微一笑,“那就看我们想卖给谁了。一个普通的工人,可能五十块他都嫌贵。但一个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股票经纪人,你卖他一千块,他都会觉得捡了大便宜。”
“咕咚。”
这是阿豪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 那笑面佛那单生意呢?” 江盛雄总算还记着正事,“我们收了他七十五万定金,要做三百部对讲机的。”
“对讲机当然要做,那是大单,是我们立足的根本。” 江小朵的思路清晰无比,“但对讲机的技术比传呼机复杂得多,需要时间调试和生产。而传呼机,结构简单,技术成熟,我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就造出一批成品。”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和老练。
“老豆,我们现在缺什么?缺钱,缺人,更缺时间。笑面佛的七十五万,要买设备,要租地方,要囤积原材料,很快就会花光。我们必须在这笔钱烧完之前,找到新的,更快的现金流。”
“这个传呼机,就是我们的第一桶金,是用来练兵,用来打响我们‘江氏实业’名头的急先锋!”
江氏实业。
当这四个字从江小朵嘴里说出来时,江盛雄的心脏猛地一颤。
他这辈子,打过工,开过赌档,管过社团,被人叫过 “雄哥”,也被人骂过 “混混”。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姓氏,有一天能和 “实业” 这两个听起来就高高在上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豪情,从他胸口升腾而起。
……
下午,厂房里一改之前的冷清,变得热闹起来。
江小朵将研发室里那张最大的工作台搬了出来,放在厂房中央。她把从鸭寮街淘回来的各种电子元件分门别类地放好,就像大厨在准备宴席的食材。
然后,香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前和记骨干,观塘有名的打手江盛雄,正笨拙地捏着一把小小的尖嘴钳,按照女儿的指示,费力地将一根细小的电阻腿掰弯。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额头上全是汗,那专注的模样,比当年跟人拿刀对劈还要紧张。
他旁边,是他的头号手下陈子豪。阿豪的情况更惨,他被分配的任务是学习使用电烙铁。那把小巧的恒温烙铁在他那双习惯了握紧西瓜刀的大手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不是把焊锡滴得到处都是,就是把电路板烫得发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香和塑料烧焦的混合气味。
“喂!豪哥,你是想把厂子烧了啊?”
“老豆,你那电阻脚又掰断了!”
江小朵清脆的声音不时在厂房里响起,像个严厉的监工。
而廖忠,则带着另外两个刚刚招来的工人师傅,负责给传呼机做最简单的外壳。他们找来一些黑色的塑料板,用工具刀笨拙地切割,再用胶水粘合,试图做出一个能把电路板装进去的小盒子。
整个场面,混乱,笨拙,充满了草台班子的粗糙感,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在学习,每个人都在为那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厨房里,阿玲正在准备晚饭。她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江小朵不时传来的 “训斥声”,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她的小儿子家宝,则捧着一个江盛雄特意给他买的铁皮小火车,在厂房一个干净的角落里,玩得不亦乐乎。
饭菜的香气,机器的嗡鸣,孩子的笑声,男人们的汗水…… 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东西,此刻竟然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充满希望的画面。
傍晚时分,在报废了十几块电路板,烫了七八个水泡之后,阿豪终于成功地焊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完整的传呼机电路。
当江小朵接上电池和喇叭,那声熟悉的 “哔 ——” 再次响起时,阿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举着那块还在发烫的电路板,像举着一块奥运金牌,满脸通红地在厂房里跑圈。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会做法宝啦!”
江盛雄看着自己这个傻乎乎的手下,笑骂了一句 “笨蛋”,但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个同样粗糙,但总算成型的电路板,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
这种感觉,和他打赢一场架,抢到一块地盘,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创造的喜悦。
晚饭桌上,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阿玲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每个人碗里都堆得冒尖。阿豪喝了点酒,满脸通红地吹嘘着自己下午的 “丰功伟绩”,说得好像没有他,整个香港的电子工业都要倒退二十年。
江盛雄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吃着菜,目光不时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廖忠,阿豪,新来的工人,还有在厨房忙碌的阿玲母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江小朵吃得不多,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大家吹牛,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江盛雄举起酒杯,对着女儿,也对着所有人,声音洪亮地说道:“今天,我们江氏实业,就算正式开张大吉!我江盛雄在这里保证,只要大家肯跟我一起拼,将来,个个有肉吃,有楼住!”
“好!” 阿豪第一个带头叫好,其他人也纷纷举杯。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
饭后,众人散去,江盛雄父女俩留在了厂房。
江盛雄亲手将今天做出的五个虽然丑陋但功能完好的传呼机原型机,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像是在欣赏绝世珍宝。
他摸着那粗糙的塑料外壳,感受着里面蕴含的能量,心中的激动久久无法平复。
“小朵,”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和渴望,“我们怎么把这些‘会叫的黄金’卖出去?第一批,卖给谁?”
江小朵放下手中的图纸,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老豆,我们第一个客户,不是江湖大佬,也不是警察。”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父亲疑惑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中环写字楼里,那些玩股票,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金牌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