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观塘工业区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江氏实业的厂房里,江盛雄、廖忠、阿豪三人,正围着一张破桌子,研究着昨晚连夜草拟出来的 “员工守则”。
“第一条,不准在厂区内赌钱、吸毒、不听指挥。违者,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赶出去。” 江盛雄用手指头点着纸上的字,念得铿锵有力。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也是他认为最重要的规矩。
阿豪在一旁听得直点头,深以为然。
廖忠却拿着支笔,在旁边写写画画,眉头紧锁:“雄哥,规矩要定,但食宿问题更急。林慧思带那九个姑娘,最快今天下午就到。十个姑娘,总不能让她们睡地板,顿顿吃大排档吧?”
这个问题,比怎么对付新记的混混,更让江盛雄头痛。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雄哥,长期这样不是办法。” 廖忠苦笑着摇摇头,“大排档的饭菜油重味精多,天天吃,身体再结实也扛不住。而且开销大,不好控制。我们自己招人做饭,干净卫生,也更像一个家。”
“招人?去哪儿招?” 江盛雄挠了挠头。
一直没出声的江小朵,从工作台后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廖忠身上。“廖叔,你家里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廖忠一愣。
江小朵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一个管后勤的,负责伙食、采购、清洁。这个人,一定要是自己人。”
江盛雄脑子一转,瞬间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他一拍廖忠的肩膀,咧嘴笑道:“阿忠,你老婆阿玲,以前不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佣人吗?煮饭煲汤,一手好菜!肥水不流外人田,叫阿嫂过来帮忙吧!”
廖忠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就这么定了!” 江盛雄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回去跟阿玲说,家宝也一起带过来,楼上那么大地方,够他跑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廖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跟了江盛雄十几年,从刀光剑影里拼过来,为他顶罪坐牢,半句怨言都没有。出狱后,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码头做苦力,混一天是一天。没想到,雄哥不仅重新找到他,现在,还要把他的家人都接到身边,给一份安稳,给一份尊重。
这不是招工,这是在给他一个家。
“雄哥……” 廖忠的声音有些哽咽,一个四十多岁的硬汉,此刻激动得像个孩子。
“大男人,哭什么哭!” 江盛雄笑骂一句,心里却也是暖烘烘的,“快去!今天就要喝到阿嫂的靓汤!”
“好!” 廖忠猛地一挺胸,大声应道。转身的瞬间,他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看着廖忠快步离去的背影,阿豪在一旁羡慕得眼睛都红了。他凑到江盛雄身边,嬉皮笑脸地问:“雄哥,我家里还有个老妈,手脚都很利索的……”
“滚!” 江盛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妈来了,你是不是想让她盯着你,免得你出去撩女人啊?”
厂房里,响起一阵久违的笑声。
……
搞定了后勤负责人,江盛雄感觉浑身是劲。他从帆布袋里,掏出一大沓用橡皮筋捆着的港币,在手里拍了拍,发出 “啪啪” 的脆响。
“小朵,走!去鸭寮街!你说的那些…… 示波器、信号发生器…… 老豆今天全帮你买回来!要最好的!” 他现在是标准的暴发户心态,手握七十多万巨款,感觉自己能买下整个香港。
江小朵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在脑门上贴张 “我有钱” 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豆,我们不是去买金条,是去淘垃圾。”
“啊?” 江盛雄的笑容僵在脸上。
半个钟头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深水埗鸭寮街的街口。
江盛雄和阿豪一左一右,护着江小朵下了车,两人都挺胸收腹,眼神警惕,活像两个保护公主出巡的保镖。
但眼前的一切,让两位 “保镖” 都傻了眼。
这哪里是什么购物天堂,这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地摊。破旧的收音机、拆散的电视机零件、一捆捆分不清是电线还是咸鱼干的线缆、生了锈的马达、沾满油污的电子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焊锡、塑胶和灰尘混合的奇特味道。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收音机里传出的粤曲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昏脑胀。
江盛雄看着一个蹲在地上的老伯,正拿着个放大镜,对着一块电路板看得津津有味,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小朵…… 你确定…… 我们要在这里买东西?” 他压低声音问道,生怕被人听见,丢了 “江氏实业” 的脸。
“嗯。” 江小朵的眼睛却亮了。
在江盛雄和阿豪眼里,这里是垃圾堆。但在她眼里,这里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宝库。
1975 年的香港,作为自由港,是全世界电子产品和零件的集散地。无数 “洋垃圾” 从欧美日等发达国家运到这里,经过拆解、筛选,好的零件被重新利用,坏的就堆在这里,等待最后的归宿。
这里,藏着无数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遗珠。
“跟我来。” 江小朵丢下三个字,便一头扎进了人潮里。
江盛雄和阿豪连忙跟上,一路上左推右挡,生怕那些 “垃圾” 蹭脏了大小姐的白衬衫。
江小朵的目标很明确。她无视了那些崭新的、包装精美的零件,径直走向那些最偏僻、最杂乱的摊位。那些摊位上堆放的,大多是别人挑剩下的,或是从大型废弃设备上拆下来的 “不明物体”。
她在一个堆满军绿色铁箱子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戴着深度眼镜,瘦得像猴子一样的老头,正躺在帆布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赛马直播。
“老板,这个怎么卖?” 江小朵指着一个积满灰尘,边角已经磕掉漆的铁箱子。
江盛雄凑过去一看,箱子上印着一串他看不懂的外文,还有一个螺旋桨的标志。这玩意儿,看着像是从哪艘破船上拆下来的。
摊主眼皮都懒得抬,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 江盛雄瞪大了眼睛。这旧铁箱子,卖五百?抢钱啊!
“五千。” 摊主从鼻孔里哼出两个字。
阿豪当场就要发火:“你这老头,想钱想疯了啊?一个破铁箱卖五千,你怎么不去抢银行?”
摊主这才慢悠悠地坐起来,瞥了他们一眼,不屑地说道:“破铁箱?年轻人,见识少就别乱说话。这是美国海军退役的泰克牌示波器,军用级别,懂行的人,把它当宝贝。不懂行的,送给你都嫌占地方。买不起就走,别耽误我听赛马。”
江盛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今天居然被一个卖破烂的老头鄙视了。
“这台机器有问题。” 江小朵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一块布擦干净了示波器的面板。她指着上面的一个旋钮说道:“辉度调节电位器老化,接触不良。高压整流硅堆有漏电迹象,开机超过十分钟,就会闻到臭氧味。最麻烦的是,水平扫描电路的锯齿波发生器工作不稳定,波形会有抖动。”
她每说一句,那个摊主的脸色就白一分。当江小朵说完,老头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扶了扶眼镜,死死地盯着江小朵:“你…… 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问题,只有他自己拆开检修过才知道!这个小妹妹,只是看了一眼,碰都没碰,怎么可能说得一清二楚?
“我闻出来的。” 江小朵淡淡地说道,“老化电位器的碳膜味,和硅堆漏电的臭氧味,不一样。”
江盛雄和阿豪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四个字:天方夜谭。
闻味道就能断定机器的毛病?这是神仙吧!
摊主彻底服了。他知道,今天遇上真正的行家了。他搓着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妹妹,你真是好眼力!行行行,算我看走眼。你开个价,合适我就卖!”
“三百。” 江小朵吐出两个字。
“三…… 三百?!” 老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小姑娘,你这一刀,砍得我见骨了啊!维修费都不止三百!”
“这些零件,在华辉无线电行,都能买到。维修费,不超过五十块。” 江小朵报出一个地址,直接封死了对方的后路。
老头彻底没脾气了,他看着江小朵,像看着一个怪物。他一咬牙,一跺脚:“好!三百就三百!当我交个朋友!”
江盛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从袋子里数了三张港币递过去,心里乐开了花。五千块的东西,被女儿三言两语砍到三百,这比他去收账还过瘾!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江盛雄和阿豪就跟在江小朵身后,上演了一场 “鸭寮街奇遇记”。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江小朵,用同样的方式,从一个个不起眼的垃圾堆里,淘出了一台 “有问题” 的信号发生器,一台 “烧了保险” 的频谱分析仪,还有一大堆他们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就很高级的 “破铜烂铁”。
每一件东西,都被她用匪夷所思的理由,砍到了一个让摊主欲哭无泪的价格。
江盛雄从一开始的心疼钱,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狂喜。他发现,带女儿出来买东西,不仅不花钱,简直是在赚钱!
阿豪更是对江小朵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心里,大小姐已经不是人了,是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附体。
就在他们满载而归,准备离开的时候,江小朵的脚步,忽然停在了一个卖二手电子元件的小摊前。
她看到一个穿着蓝色旧工装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焦急地跟摊主争论着什么。
“老板,这颗 2N3055 功率管,你卖我十块,太贵了!隔壁摊位才卖八块!” 年轻人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神情很是执拗。
“小伙子,我这个是摩托罗拉原厂的,不是假货,当然贵一点!你买不起,就去买假货好了!” 摊主一脸不耐烦。
“我一定要原厂的,假货的 hFE(电流增益)参数离散性太大,用不了……” 年轻人急得满头大汗。
江小朵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上。
林天明。
她认得他。前世,她在一份关于 80 年代内地电子工业发展的回顾报告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一个天才式的工程师,可惜在特殊年代被埋没,辗转来到香港,郁郁不得志。最后在改革开放后,才回到内地,成为一代技术领军人物。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年轻时的他。
她看着林天明因为两块钱而窘迫的样子,没有上前。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只是转过头,对江盛雄说:“老豆,我们的炼金工坊,材料齐了。”
江盛雄看着身后手推车上那堆 “垃圾”,再看看自己女儿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什么是炼金,但他知道,他的女儿,即将用这些没人要的破烂,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