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四海贸易公司那栋冷气森森的小楼,一股混杂着海水咸腥、机油和汗臭的热浪,便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江盛雄感觉自己像是从冰库一脚踏进了蒸笼,浑身毛孔瞬间炸开,后背那件已经被冷汗浸湿的衬衫,又被热汗给过了一遍。
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热。
他的脑子,从走出那间茶室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嗡嗡嗡”的当机状态。
他侧过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儿。
还是那个熟悉的,瘦瘦小小的身影,简单的扎起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白净。
可就是这么个女仔,刚刚在那个叫“笑面佛”的后生仔面前,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三言两语就将一桩明摆着要被敲竹杠的“拜山头”,变成了一场平起平坐,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的“技术合作”。
她说的那些什么“跳频”、“加密”、“扫频器”,江盛雄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他看得懂笑面佛的表情。
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后来的凝重,再到最后的狂喜。
那种眼神,江盛雄在道上混了半辈子,只在那些大佬拜见真正的大人物时才见过。
而现在,这种眼神,出现在一个社团龙头看他女儿的脸上。
这世界……是不是有点不对路?
江盛雄感觉自己过去三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就像九龙城寨里那些僭建的木屋,被人从地基开始,一榔头一榔头,敲得稀碎。
父女俩沉默地走在敬业街的人行道上,周围是工厂下工的人潮,单车铃声、叫卖声、说笑声,嘈杂而鲜活。
终于,江盛雄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一把拉住女儿,将她拽到路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去跟人开片。
“小朵……”他压低声音,喉咙有些发干,““你跟老豆说句实话,你…… 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江小朵:“……”
她看着自家老豆那一脸“我女儿是不是鬼上身了”的惊恐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吐槽。
“老豆,”江小朵叹了口气,决定采用一种对方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你听过‘天才’这个词吗?”
“听过,”江盛雄点了点头,“说这种人读书很厉害的。”
“我不只是很厉害,” 江小朵面不改色地开始给自己塑造形象,“我是超级厉害。我看书过目不忘,任何机器我拆开看一眼,就知道它怎么运作,怎么能改造得更好。我脑子里,就像装了一座图书馆和一座工厂。”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江盛雄呆呆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开,半天没合上。
他试图理解女儿的话。
过目不忘?拆开机器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改?
这……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他忽然想起,女儿从小读书就没让他操过心,次次考第一。以前他只觉得是女儿乖巧懂事,现在想来……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所以…… 你说的那些…… 什么跳来跳去的机器,你真的会做?” 江盛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不是害怕,是激动。
“会,” 江小朵点头,“不只会做,我还能做出比我说的更好的。不过,我需要一个地方,需要工具,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电。”
“电?”
“系啊。”江小朵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有个很重要的‘工具箱’,快没电了。一旦没电,里面的东西就全报废了,我们就真的要回寨子里吃老本了。”
江小朵没有说谎,方舟前哨站的备用能源只剩下0.2%,一旦耗尽,虽然不至于报废,但想要在1975年这个时代重新激活它,难度不亚于徒手造火箭。
江盛雄一听这话,魂都差点吓飞了。
回寨子里吃老本?
不行!绝对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带着女儿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世界,怎么能再回去?
“要电?要多少电?” 江盛雄急了,“我们去买!买多少都成!”
“普通的电不行。” 江小朵摇了摇头,“我需要稳定的工业用电。廖叔说的那间五金厂,那条三相电的线路,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
江盛雄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刚刚还觉得有些魔幻的“技术合作”,此刻在他眼里,成了全家唯一的生路。
“我明了!”他一拍大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观塘有很多空置的房子,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枭雄的行动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他不再纠结女儿是不是鬼上身,不再去想那些听不懂的科学道理。他只知道一件事:女儿是神仙下凡,是江家未来的希望,她需要什么,自己就算拼了老命,也得给她搞到手!
半个钟头后,观塘,一栋临街的唐楼。
江盛雄用从钻石生意里分出来的钱,非常爽快地租下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单位。
单位不大,但胜在干净企理,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窗明几净。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远处工厂区冒着白烟的烟囱。
江小朵将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包放在房间的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盖住了观塘的天空。工厂区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码头传来的几声汽笛,悠长而沉闷。
空气里没有了城寨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臭水沟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皂角水和阳光的味道。
唐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江盛雄将一碗刚刚煮好的猪油捞面,小心翼翼地放在女儿面前,碗边还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焦香的荷包蛋。
“先吃点东西。”他解开围裙,在女儿对面坐下,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
这是他们搬进新家的第一顿饭。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块肉都没有,但对江盛雄来说,这碗面,比他当年在酒楼里吃过的任何一桌九大簋,都要香。
空气里没有城寨那股永远散不去的霉味和腐臭,只有淡淡的猪油香和楼下飘上来的花露水味。头顶的电灯明亮而稳定,不像城寨里的灯泡,总是在电压不稳中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断气。
江小朵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
很香。
一种久违的,名为“安稳”的味道。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