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
这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江盛雄的脑子里。
他死死地盯着女儿推过来的那张香烟盒纸板,感觉自己混了半辈子的江湖经验,在这一刻全部变成了废纸。
纸板上,用铅笔头画出的线条比九龙城寨的电线还乱,旁边标注着一堆他看不懂的鬼画符——“蓄电池组”、“逆变器”、“散热风扇”……
每一个汉字他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比洋文还难懂。
“发电站?”江盛雄的喉咙发干,他指着那巴掌大的图纸,又指了指这间连转身都困难的破屋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就在这儿?建一个发电站?小朵,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啊?”
他觉得女儿不是在异想天开,她是在开银河玩笑。
在城寨里搞发电站?怎么搞?用爱发电啊?
“老豆,你先冷静。”江小朵拿起桌上那半杯已经凉透了的水,递给他,神态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我点冷静啊!”江盛雄一把将水灌进肚子,那股凉意却压不住心里的火,“你知道发电站是什么吗?就是观塘工业区那几根大烟囱!要烧煤,要烧油,要占很大的地,还需要很多人!我们就两个人,一间破房子,还有一万八千块钱!你跟我说要建发电站?”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烂仔,他知道工业是怎么一回事。女儿这个想法,比从黑炭里变出钻石,还要让他觉得疯狂。
变钻石,他看不懂,可以当成是神仙手段。
可搞发电站,这是凡人的事。凡人的事,就要讲凡人的规矩。没钱没人没地,搞个锤子!
江小朵看着父亲激动到青筋暴起的额头,非但没慌,反而笑了。
她知道,父亲的世界观正在经历一场八级地震,现在是余震阶段,得让他慢慢适应。
“老豆,我说的发电站,不是观塘那种大家伙。”她用铅笔头,在图纸上那个画得最复杂的方框上敲了敲,“你就当…… 我们要自己组装一个超厉害的‘充电宝’。”
“充电宝?”江盛雄愣住了。这个词他倒是听过,街边修电器的小贩偶尔会用,指那些给收音机供电的电池盒子。
“系啊。”江小朵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我们这个‘神仙炉’,就像一头神兽,要耗电。偷街上的电,就像喂它吃花生米,塞牙缝都不够,还特别容易被警察和帮派的人盯上。长期这样不行的。”
江盛雄的表情严肃起来。这点他懂,偷电这种事,小打小闹没人管,一旦动静大了,就是抢了别人的饭碗,会出事的。
“所以,”江小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们要自己弄一个‘大厨房’,专门喂饱这只神兽。只要把它喂饱了,它就有力气,源源不断地帮我们把钻石变出来。到那时候,我们就不是只有一粒,而是会有一百粒、一千粒!”
一百粒!一千粒!
这六个字,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江盛雄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瞬间停滞。
一粒钻石,一万八。
一百粒,就是一百八十万!
一千粒……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已经不是钱了,那是一个足以让全香江所有富豪都跪在他面前的数字。
刚刚还觉得荒谬绝伦的“发电站”计划,在这一瞬间,突然就变得无比正确,无比迫切!
江盛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他死死地盯着那张鬼画符一样的图纸,眼神从荒谬变成了狂热。
“怎么搞?!”他一把抢过纸板,粗糙的手指差点把它捏碎,“你说,要什么做?就算要我去拆了港督府,老豆也帮你弄到手!”
看到父亲终于“上道”了,江小朵松了口气。
跟一个70年代的社团大佬解释现代科技,果然还是用最原始的利益驱动最有效。
“拆港督府就不用了。”她忍着笑,从江盛雄手里抽回纸板,指着上面一个个名词,开始发布任务。
“第一,核心,柴油发动机。”她用铅笔重重地圈起一个部分,“我们自己造不出来,得去买,或者去捡。最好是船上用的船用柴油机,旧的也行,马力得够。这东西,要去废品站或者拆船厂找。”
江盛雄的眉头皱了起来:“观塘海边有几家拆船厂,我认识些人。不过那些老板,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没关系,我们有钱。” 江小朵指了指图纸,“第二,交流发电机。把柴油机的动力,转换成电。这个也是大件,得和柴油机配套。”
“第三,”她的笔尖移到了一堆细小的零件上,“这些,就是我的事了。铜线、漆包线、磁铁、电容、电阻…… 还有好多电子零件。我要去深水埗的鸭寮街,在那些旧电器垃圾堆里淘。”
江盛雄看着那张越来越长的“购物清单”,头皮一阵发麻。
“又要船上的东西,又要收音机里的东西…… 小朵,你到底要拼个什么出来?孙悟空大闹天宫啊?”
“差不多吧。” 江小朵狡黠一笑,“我们这个,叫土法炼钢,炼的是飞天梦。”
她停下笔,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父亲:“老豆,这件事,只有我们俩能做。柴油机、发电机这些大件,得靠你的江湖门路搞定,要够便宜,要够隐蔽,不能让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而最核心的控制部分,怎么把粗糙的电,变成‘神仙炉’能用上的精细电力,得靠我。”
江盛雄沉默了。
他看着女儿那张沾着铅笔灰的小脸,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洞悉了世界本源,并且要亲手去改造它的、近乎于神只的意志。
一股无比强烈的、混杂着骄傲与心酸的情绪,冲刷着他的心脏。
他,江盛雄,曾经的“和联胜”双花红棍,在外面能让一条街的古惑仔都低头绕路走。可此时此刻,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破屋里,他连自己女儿的购物清单都看不懂。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时代抛弃的恐龙,而他的女儿,正在驾驶着一艘他无法理解的宇宙飞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需要懂。
他只需要为她,扫清前面所有的障碍。
她是脑,他就是手。她是舵,他就是帆。
这就够了。
“一万八千蚊,够唔够?”江盛雄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和冷静,一个枭雄的本色,在短暂的震撼后,迅速回归。
“唔够。”江小朵摇了摇头,很干脆,“买旧机器可能够,但后续的零件、场地,还有我们自己的生活费,远远不够。这笔钱,只是启动资金。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不能再待在城寨里。最好是观塘工业区附近,租个小一点的山寨厂,有电有水,方便我们开工。”
“观塘……”江盛雄点了点头,将这个地名记在心里。
一夜无话。
父女俩各怀心事,却又被一个共同的、疯狂的梦想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江盛雄几乎没有合眼,他不像女儿那样能画出未来的蓝图,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去静心茶寮,那个犹太佬会不会耍花样?鼎爷会不会黑吃黑?拿到钱之后,怎么安全地离开城寨?去观塘找厂房,要通过哪个地头蛇的关系?
每一个问题,都可能要人命。
而江小朵,则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完善着她的“创世纪”计划。
她利用“方舟”数据库里初级权限的资料,设计出了一套最符合1975年技术水平的柴油发电和电力稳压方案。每一个零件的参数,每一种替代材料的可能性,都在她脑中进行了无数次推演。
她知道,父亲即将踏入的是一场豪赌。而她,必须确保当赌注赢回来的时候,她能将它变成通往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九龙城寨的“天空”依旧是一片昏暗,只是那些纠缠的电线和水管的缝隙里,透出了一丝鱼肚白。
江盛雄已经穿戴整齐。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裤,但今天,他整个人的气场完全不同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沉静如水,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他走到床边,从最贴身的内袋里,再次掏出那颗用手帕包裹的钻石。
他没有打开,只是隔着布,用指尖感受着它坚硬的棱角。
这颗小小的石头,是他们父女俩的命,也是他们的未来。
“老豆。”
江小朵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坐在床沿看着他。
“嗯。”江盛雄将钻石重新收好,拍了拍胸口。
“小心啲。”女孩的声音很轻。
江盛雄走到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带着城寨独有的、复杂的潮湿气味。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留下了一句话。
“在家等我。”
“我去拿回我们的第一桶金。”
门,被轻轻地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江小朵一个人。
她走到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那张画满了未来蓝图的香烟盒纸板。
她的父亲,已经走进了这个时代最野蛮的斗兽场,为她去攫取那第一份原始资本。
而她,将在这里,为他们的帝国,画下第一根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