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香江最好的迷药。当华灯初上,将维多利亚港染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琥珀时,整个城市都仿佛陷入了一种微醺的、躁动的狂热之中。
湾仔,一家名为“火鸟”的酒吧里,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像是巨人的心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胸腔。舞池中央,扭动的男男女女释放着白日里被压抑的荷尔蒙,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和汗水混合发酵后的独特气味。
卡座里,陈浩南,这位被江小朵从人堆里一眼相中的“饿狼”,正享受着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高光时刻。
他身上那套崭新的意产西装,剪裁贴身,将他那常年混迹街头而锻炼出的精悍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手腕上,一块崭新的劳力士金表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毫不遮掩的、俗气而又迷人的光芒。他不再是那个在街角替人看场子、为了一百几十块打生打死的小混混陈浩南,他是江氏实业销售部的陈浩南,手下带着一队人,月薪加提成,高到他自己数钱时都会手抖。
陈浩南,就像一头刚刚闯入人类盛宴的野狼,他笨拙地学着使用刀叉,却依然保留着撕咬血肉的本能。他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晃动着擦得锃亮的皮鞋,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那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南哥,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教我的那几句‘产品话术’,今天那几个油麻地的老板,我一个都搞不定!”一个同样西装革履,但气质上还带着几分局促的年轻手下,满脸崇拜地举起酒杯。
陈浩南懒洋洋地端起威士忌,杯里的冰球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没碰杯,只是对着那手下抬了抬下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快感。
“我顶你个肺,那叫专业!懂不懂?”陈浩南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嘴角挂着一丝痞气的笑,“大小姐说了,我们卖的不是bb机,是未来!是身份!是走在别人前面的优越感!你把这个跟那些老板讲清楚,他们口袋里的钱,自己就会长脚跑出来。”
周围的几个销售员都哄笑起来,气氛热烈到了极点。他们都是江氏用钞票砌成的龙门阵里杀出来的饿狼,短短十几天,他们已经初步尝到了金钱的滋味。那种感觉,比任何毒品都更让人上瘾。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端着酒杯,微笑着走了过来。
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合身的白衬衫和马甲,斯文得体。他身上有种陈浩南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中环写字楼里冷气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高级古龙水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是江氏实业的陈浩南先生吗?”男人开口,国语里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显得彬彬有礼。
陈浩南身边的手下立刻警惕起来,但陈浩南只是眯了眯眼,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我是。有何贵干?”
“哦,久仰大名。我叫Ricky,在和记黄埔做市场分析。”男人微笑着伸出手,“最近整个行业都在传,江氏挖走了一大批销售精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和记黄埔?陈浩南心中微微一动。虽然传闻已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握了握对方的手,感觉对方的手掌温润而干燥。
“过奖了,揾食艰难嘛。”陈浩南客气地回了一句,身体却没动,依旧陷在沙发里。
Ricky似乎毫不介意,自来熟地在旁边坐下,叹了口气说道:“陈先生太谦虚了。我听说江氏给销售的提成高到离谱,‘上不封顶’,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真是羡慕得流口水。不知道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们的提成,大概是个什么level?”
这个问题一出口,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秒。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如同冬夜里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从陈浩南的尾椎骨爬上了后颈。这股寒意瞬间驱散了酒精带来的所有暖意。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深处,那头属于街头的野狼,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
不对劲。
这个Ricky,太不对劲了。
一个和记黄埔的市场分析员,跑来跟自己一个销售打听提成?就像一个御厨跑来问一个屠夫,杀一头猪能赚多少钱一样。不是说不可能,但感觉……很怪。打听薪水是职场大忌,这么直接,要么是蠢,要么就是别有用心。而眼前这个金丝眼镜,怎么看都不像个蠢人。
“哈哈,Ricky哥说笑了。我们都是给老板打工,赚点辛苦钱而已。”陈浩南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巧妙地避开了问题,“倒是你们和记黄埔,那才是真正的金饭碗。来,我敬你一杯。”
Ricky笑着与他碰杯,喝了一小口,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陈先生,其实我有个朋友也想跳槽,所以帮他问问。听说你们江氏马上要推一款新的pager,好像叫……‘利刃’?我听小道消息说,那东西的电池厉害得不得了,能用大半个月?这是真的吗?用的什么技术?是新的锂电池吗?还是日本那边过来的黑科技?”
来了。
如果说刚才的问题是一次试探,那么现在,就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正悄悄地捅向江氏的软肋。
陈浩南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被猎人盯上的感觉,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城寨的暗巷里,每一次火并之前,空气中都会弥漫着这种危险而又甜腻的气息。
这个Ricky,根本不是什么市场分析员,他是个探子!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指向了“利刃”的核心优势——成本(提成)和技术(电池)!
陈浩南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梁凤仪主管培训时,大小姐江小朵亲自过来强调的一句话:“你们每个人,都是江氏的移动堡垒,关于公司核心技术和商业机密,半个字都不能对外透露,否则,就不是炒鱿鱼那么简单。”
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大小姐那双眼睛,简直能看到未来。
一股怒火夹杂着后怕涌上心头。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敢把主意打到江氏头上;后怕的是,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可能三杯黄汤下肚,就把公司的底裤都给卖了。
“Ricky哥,你这个消息也太灵通了吧?”陈浩南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崇拜,“我顶你个肺,比我们内部消息还快!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做销售的,只管卖东西,技术那些高深玩意儿,我们哪里懂?”
他装出一副憨直的模样,挠了挠头,“不过电池确实挺耐用的,我老大试过,说充一次电,够他打半个月麻将了。至于是什么技术嘛……嘿嘿,那得问我们研发部那些‘疯子’了,我只知道,那玩意儿,好卖!非常之好卖!”
他故意把“好卖”两个字说得很大声,引得周围的手下纷纷附和。
“是啊,南哥说得对!我们都等着‘利刃’上市,然后就去买楼了!”
“管他什么技术,能赚钱就是好技术!”
Ricky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从陈浩南那看似粗俗的回答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看着眼前这个流里流气,却又滑不留手的年轻人,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于定价和铺货渠道的问题,但全都被陈浩安用“我们听老板的”、“这个还没定”、“商业秘密”等插科打诨的方式给挡了回来。
几分钟后,Ricky终于放弃了。他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走前,深深地看了陈浩南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猎物的标记。
看着Ricky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陈浩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冰块撞得他牙齿发麻。
“南哥,那家伙是谁啊?问东问西的,烦死了。”手下不满地嘀咕道。
陈浩南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拍在桌上,对众人说道:“你们继续玩,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他不顾手下们的挽留,径直走出了“火鸟”酒吧。
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啊,老板?”
“长沙湾,百利大厦。”
……
百利大厦,十二楼。
江盛雄的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背后的墙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他没有在看文件,而是在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仔细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刀。那是他年轻时跟人火并时用的武器,后来金盆洗手,就一直藏在身边。他不喜欢枪,他觉得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比枪响更让人安心。
“咚咚咚。”
“进来。”
陈浩南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风尘。
江盛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低头擦拭着他的刀。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鹿皮摩擦着金属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陈浩南站在办公桌前,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面对这位一手将他们从泥潭里提拔起来的男人,他比面对几十个拿着刀的对手还要紧张。
“雄哥。”他深吸一口气,将酒吧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甚至连Ricky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句话的用词,都尽力还原。
当他说完,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江盛雄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陈浩南。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的灵魂。陈浩南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做得很好。”许久,江盛雄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得到肯定的陈浩南,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大小姐没看错你,”江盛雄将短刀归鞘,发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咔嗒”声,“你不是普通的古惑仔,你是天生食这行饭的狼。”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辉煌、如梦似幻的城市。无数的霓虹灯,像是一条条欲望的河流,在黑暗中奔腾不息。
“我们以为自己动作够快,够隐蔽了。”江盛雄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让陈浩南感到一阵寒意,“但血腥味,是藏不住的。只要见了血,鲨鱼自己就会循着味道找上门来。”
“利刃”这块肥肉还没真正下锅,就已经引来了第一只苍蝇。不,不是苍蝇,是嗅觉灵敏的鲨鱼。
和记黄埔……
江盛雄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女儿正在前面开疆拓土,想要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而他,就是站在帝国门口的门神。
任何想要窥探、染指这个帝国的魑魅魍魉,都必须先问过他手里的刀。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手下。”江盛雄转过身,对陈浩南下令道,“你继续做你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人,我会处理。”
“是,雄哥。”
陈浩南恭敬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江盛雄一人。他没有再去看那繁华的夜景,而是走回办公桌,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阿豪,帮我查个人。”
危机,如同一粒被风吹来的、肉眼看不见的种子,已经悄然落在了江氏实业这片刚刚开垦的肥沃土地上。
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