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
江小朵是被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吵醒的。阿玲大概是知道今天要去喝早茶,起了个大早,在小厨房里忙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粤剧小曲,喜悦之情满得都快从门缝里溢出来了。
江小朵坐在床边,看着那条被江盛雄郑重挂在墙上的粉红色连衣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蕾丝花边、泡泡袖、收腰大裙摆…… 每一个元素都在精准挑战着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极简主义审美。把这东西穿在身上,感觉就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会走、会呼吸的生日蛋糕。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升起,但下一秒,她又想起了昨晚老爸那双写满笨拙期盼的眼睛 —— 那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算计的心意,不过是一个父亲想让女儿漂漂亮亮的朴素愿望。
算了,就当是…… 体验一把七十年代的装扮吧。
她深吸一口气,那模样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拿起了那条裙子。
……
当江小朵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整个工厂,连带着那间小小的饭厅,都瞬间安静了。
正在摆放碗筷的阿玲,手里的筷子 “啪” 地掉了一根在地上。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见了观音菩萨下凡。
叼着烟、正准备去巡视厂房的江盛雄,刚迈出一步就僵在原地。他嘴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在胸口的衣服上,他却浑然不觉。
眼前的少女,褪去了往日的校服与 “战袍”,换上了一身粉嫩衣裙。
那件在他眼里美若天仙的连衣裙,穿在女儿身上,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一百倍。白皙的皮肤被粉色衬得吹弹可破,纤细的腰肢被裙带束起,勾勒出少女独有的青涩曲线。她那头乌黑的短发配着这身裙装,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奇特的交融感 —— 既含清纯,又带英气。
尤其是她脸上那副略带呆滞、混着几分生无可恋与听天由命的神情,更让江盛雄心里那根叫 “父爱” 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他江盛雄的女儿,就该是这个样子!平日里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总工程师,到了假期,就是全香港最靓的姑娘!
“咳!” 江盛雄回过神,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动作大开大合,像是在掩饰刚才的失态。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沉稳,可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嗯…… 挺好看的。随便吃点东西垫垫,吃完我们就出发。”
阿玲也终于找回了声音,她快步走上前,围着江小朵转了两圈,嘴里不停啧啧称奇:“哎呀,小妹,你穿这件衣服真是…… 真是像画报里的明星啊!雄哥的眼光真厉害!”
这句夸奖,让江盛雄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一顿早饭,就在江盛雄时不时投来的满意目光,和阿玲滔滔不绝的赞美声中,吃得江小朵如坐针毡。
……
旺角,龙凤大茶楼。
这里是整个油尖旺区最有名的茶楼之一,金碧辉煌的牌匾、雕龙画凤的梁柱,每一处都透着气派。能在这里有固定位置喝早茶的,非富即贵,不是工厂老板,就是老字号的掌权人。
江盛雄领着江小朵刚踏进门,一股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人声、碗碟碰撞声、点心车轮子滚动的 “辘辘” 声,混着普洱的陈香与香烟的辛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 那是独属于七十年代的市井画卷。
江盛雄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他刚一出现,门口的接待员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雄哥!好久没见!今天这么有空来喝早茶啊?快请进,给您留好位置了!”
他被引着穿过拥挤的大堂,一路上,不少桌的茶客都主动跟他点头打招呼,有人带着害怕,也有人透着熟络。江盛雄只是淡淡点头回应,那股江湖大佬的气场,拿捏得稳稳的。
而跟在他身后的江小朵,成了全场的焦点。
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少女,跟着一位气场十足的江湖大佬,这样的组合,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 —— 好奇的、惊艳的、揣测的 —— 都落在她身上。可江小朵面无表情,眼神像古井般无波,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份清冷气质,配上她甜美的装扮,反倒形成了更强烈的反差,让人越发挪不开眼。
两人在靠窗的卡座坐下。
“细妹,想吃什么?这里的虾饺和烧卖最正宗!” 江盛雄拿起茶壶,熟练地烫着碗筷,心情好得很。在他看来,今天就是纯粹的父女休闲日,让女儿穿得漂亮,带她来最好的地方吃东西,就是他这个老爸能想到的、最好的补偿。
江小朵却没看那些推来推去的点心车,她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茶楼 ——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鲜活的香港中高层生态圈。
那桌,几个大肚腩的男人正高谈阔论,说的是股票和地皮;那桌,几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凑在一起,比试着手上的钻戒;而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桌,一个穿白衬衫、戴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对着面前两个手下发火,声音压得很低,可那股怒气,隔着几米都能感觉到。
“天天都这样!一到关键时候就找不到人!我昨天让你们去码头盯着那批布料,人呢?打你们公司电话又说不在!几百万的货啊!差点就被人掉包了!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一个手下低着头,小声辩解:“老板,我们昨天真去了码头,可船迟到了,我们就去旁边小卖部喝了瓶汽水……”
“喝汽水?我发工资是让你们去喝汽水的吗?” 中年男人气得拍了下桌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察觉自己失态,又压低了声音,可语气里的火气更盛了,“那群混蛋,打个电话都找不到人!整天说在仓库、在码头,谁知道他们跑去哪儿偷懒了!再敢有下次,你们两个都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江小朵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细不可见的弧度。
找到了。
第一个目标客户。
她轻轻敲了敲桌子,对江盛雄说:“老豆,我想吃那边的叉烧包。”
江盛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有一辆点心车经过那个发火老板的桌边。
“好。” 他没多想,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阿姐!一笼叉烧包!”
就在他起身拿叉烧包的瞬间,江小朵也站了起来,端着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在与那个发火老板擦身而过的瞬间,江小朵脚下 “不经意” 地一个趔趄。
“呀!”
一杯滚烫的普洱茶,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那个老板的白衬衫上。
“对不起!对不起!” 江小朵连忙道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张与歉意。
“你这姑娘怎么走路的!” 那老板正一肚子火没处发,被人泼了一身茶,当场就要发作。
可当他抬起头,看清眼前这个穿着粉红裙子、一脸歉意,漂亮得让人心头发软的少女时,满肚子的火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对着这样一张脸,再难听的话也骂不出口。
就在这时,江盛雄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两人中间。
“不好意思,我女儿不小心。”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港币,抽出几张就要往对方手里塞,“这件衣服,我赔给你。”
那老板一看江盛雄的气势,再看看他手里那沓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眼前这人不好惹。他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小事一桩,擦擦就好。”
江盛雄却没收回手,反而顺势坐在了卡座的空位上。他看着对方胸口的茶渍,又看了一眼那两个噤若寒蝉的手下,嘴角一扯,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板,看你一脸愁容,是不是手下人不听话,搅得生意不顺利啊?”
中年男人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他苦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江盛雄把那几张港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请你喝杯茶。不过,我有个办法,可能比钱更能帮你解决麻烦。”
中年男人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 “无辜” 的江小朵。
江小朵适时开口,声音清脆又平静,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却有着让人不得不听的魔力。
“李老板,” 她刚才听到了手下对他的称呼,“如果有一种方法,能随时随地找到你的手下,不管他在仓库还是码头,一个指令,他就必须回复你。这样的话,你昨天的麻烦,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李老板的瞳孔猛地一缩。
随时随地找到人?
这怎么可能?电话线又不能拉到码头的每个角落!
“小妹妹,你开玩笑呢?”
江小朵没有回答,而是从自己那个与裙子格格不入的朴素小手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巴掌大的小方块。
正是 “红屋一号”。
“这个东西,不用电话线。” 江小朵把 bb 机放在桌上,推到李老板面前,“只要你的手下带着它,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找一部电话,打一个号码,这个东西就会响、会震动。他一收到,就知道要立刻找电话回复你。”
李老板拿起那个黑色的 “红屋”,入手质感极佳,光滑又沉稳,完全不像市面上那些粗糙的电子产品。他翻来覆去地看,脸上写满了惊奇与不信。
“这么神奇?”
江小朵看向江盛雄。
江盛雄会意,拿起自己的 “默令扣”,调到普通模式,对李老板说:“李老板,你看看这茶楼的电话在哪儿?你过去,打这个号码。”
他报出了一串属于自己这个 bb 机的号码。
李老板将信将疑地站起身,走到不远处柜台的公用电话旁,在茶楼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后,他挂断了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盛雄手里的 “默令扣”,发出了响亮而急促的 “哔哔” 声,机身还剧烈震动起来!
“嗡嗡嗡 —— 哔哔哔 ——”
整个茶楼,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打电话的李老板,转移到了江盛雄手上那个又响又震的黑色小盒子上。
李老板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快步走回卡座,一把抢过江盛雄手里的 bb 机,又看了看桌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作为布料和成衣工厂的老板,他每天要和工厂、仓库、货运、门店打交道,最头疼的就是信息传递。一个指令传达不及时,就可能造成巨大损失。
而眼前这个小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小玩具!这简直是管理神器!是商业竞争里的顺风耳!
“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怎么卖?” 李老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江盛雄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吞下去的表情,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块一个。”
“一千块?!” 李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价钱,够买一台日本产的彩色电视机了!
“李老板,” 江盛雄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错过一笔生意,要损失多少个一千块?你的手下偷懒一个小时,你又要损失多少钱?我这个东西,不是玩具,是帮你抢生意、管手下的神兵利器。它叫‘红屋’,就是帮你赚‘红利’的。”
李老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死死盯着那个黑色的 “红屋”,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
一千块,确实贵!
可如果能让手下几十个经理、管工、跟单员人手一个,他能节省多少管理成本?能避免多少因信息不畅造成的损失?能比竞争对手快多少步抢到订单?
这笔账,太好算了!
“好!” 李老板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我要二十个!不过,我要先试用!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么好用,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
江盛雄和江小朵对视了一眼。
鱼,上钩了。
“成交。” 江盛雄端起茶杯,朝李老板举了举,“合作愉快。”
两人离开茶楼时,已是日上三竿。
旺角的阳光有些刺眼,江盛雄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为女儿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江小朵。
她还穿着那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跟着,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场价值两万块的生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盛雄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本以为是带女儿出来长见识,结果反倒是女儿带着他赚了钱。
这哪里是什么仙女裙?
这分明也是一件战袍。
一件粉红色的、能杀人不见血的、比他所有刀枪都更厉害的战袍。
这阵从工厂里刮出来的粉红旋风,今天只是掀翻了龙凤茶楼的一张桌子,明天,又会掀翻整个香港的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无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