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雄端着冻柠茶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粗糙的指节滑落,滴在桌面上,啪嗒一声,轻微,却清晰。
他感觉自己刚刚重启的脑子,又一次发出了 “滋啦” 的短路声。
他要怎么跟自己的宝贝女儿解释什么叫他妈的 “拜山头”。
江盛雄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体面、正当、又能让女儿理解的比喻。
“拜山头…… 就好像…… 你上学要交学费,我们开工,就要交…… 交管理费。” 他搜肠刮肚,终于憋出了一个自认为还算贴切的词。
江小朵用筷子尖戳着碗里那块被汤汁泡得发白的午餐肉,头也没抬。
“管理费?” 她轻声反问,“是管理我们别被人打劫,还是管理我们要准时交钱,如果不准时,就轮到他们来打劫我们?”
“咳!咳咳!”
江盛雄一口冻柠茶直接呛进了气管,咳得惊天动地,引得周围几桌的食客纷纷侧目。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又是尴尬,又是震惊。
他看着自己这个女儿,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没有半分天真,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那眼神,哪像个十五岁的姑娘,分明像个在董事会里跟人谈了几百亿生意的老狐狸。
他昨天还在想,女儿是天上派下来的仙女。
现在他觉得,这哪是仙女,这分明是个披着仙女皮的妖孽!专门下凡来颠覆他世界观的!
“你…… 你怎么会知道?” 江盛雄好不容易顺过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很简单的逻辑推理。” 江小朵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她掰着手指,一条条地分析给自家老爸听。
“第一,我们不是去警察局备案,而是要找一个叫‘笑面佛’的人。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第二,你跟廖叔的对话,提到了‘和记’、‘地盘’、‘话事人’。这些都是社团的术语。”
“第三,你说他人黑心狠,不好对付,但又必须去见他。说明他掌握着我们需要的关键资源,而且有能力用暴力解决问题。”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江小朵顿了顿,看着自家老爸那已经呆滞的表情,慢悠悠地说道:“在一个官方权力无法完全覆盖,或者说选择性覆盖的地方,比如城寨,比如观塘这种龙蛇混杂的工业区,必然会产生一个地下秩序。‘笑面佛’,就是这个地下秩序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想在他的地盘上生存,就要遵守他的规矩。而‘拜山头’,就是我们申请加入这个游戏的入场券。”
一番话说完,茶餐厅里依旧人声鼎沸,伙计的叫卖声、食客的谈笑声、碗筷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但江盛雄的耳中,却是一片死寂。
他看着女儿,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混了半辈子江湖,打打杀杀,靠的是胆气,是拳头,是兄弟。他从来没想过,这里面的门道,竟然能被他女儿用几句话分析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什么他妈的叫逻辑推理?
什么他妈的叫地下秩序?
他听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过了许久,江盛雄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那…… 照你这么说,这笔钱,我们非交不可?”
“不是交。” 江小朵纠正道,“是投资。”
“投资?”
“是啊。” 江小朵喝了一口自己的冻柠茶,那酸甜的冰凉感让她精神一振。“我们要搞清楚,我们交钱,要换回来什么。只是单纯的‘别找我们麻烦’?太被动了。我们要的,应该是一张‘保护伞’,一张‘通行证’。以后我们买设备、运材料、出货,遇到麻烦,‘和记’要帮我们摆平。我们工厂的工人,不能被人骚扰。甚至,如果我们跟其他工厂有商业纠纷,他们都要帮我们‘谈判’。”
江盛雄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他以前只想着交钱消灾,破财免难。却从来没想过,交保护费,竟然还能交出这么多 “增值服务”?
“闺女,你这脑子…… 到底是怎么长的?” 江盛雄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个发动机。
“遗传你的。” 江小朵面不改色地把功劳推了回去。
江盛雄咧开嘴,笑了。
这是他今天笑得最开心,最畅快的一次。之前所有的震惊、荒诞、三观碎裂,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满腔的自豪和骄傲。
管她是仙女还是妖孽,都是我江盛雄的女儿!
“好!就照你说的办!” 江盛雄一拍大腿,整个卡座都跟着晃了三晃,“我们不是去拜山头,我们是去跟他谈生意!”
枭雄的本色,在女儿的 “点拨” 下,彻底回归。他眼神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准备大干一场的亢奋。
“不过,” 江小朵话锋一转,“这单生意,我也要去。”
“不行!” 江盛雄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你留在这里,我去就行。那些人,不是善茬,我不放心。”
“老豆。” 江小朵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兼‘保安部长’,负责执行和扫清障碍。而我,是‘技术总监’。这次谈判,我们要展示的,不只是我们有多少钱,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什么价值。你是拳头,而我,才是我们公司最核心的‘产品’。买家见不到产品,这单生意怎么谈?”
江盛雄又一次被问住了。
他看着女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忽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是啊,他江盛雄再能打,在香港也只是个过气的小弟。但女儿不同,她脑子里装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才是他们江家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好…… 老豆带你去。” 江盛雄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心里暗暗发誓,今天谁要是敢动他女儿一根头发,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观塘变个天!
敬业街,和记联社。
这里不是什么堂口或者香坛,而是一栋三层小楼。楼下是一家装修气派的 “四海贸易公司”,门口停着两辆崭新的奔驰轿车。
要不是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剽悍的壮汉,没人会把这里和社团联系在一起。
江盛雄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深吸一口气,领着江小朵走了过去。
“我是江盛雄,求见佛爷。” 他对着门口的壮汉,沉声说道,报出了自己当年的名号。
其中一个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但还是转身进了门。
片刻之后,壮汉出来,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进来。”
江盛雄的心,沉了下去。
对方没有称呼他 “雄哥”,甚至连个 “江先生” 都没有。这个细节,已经说明了对方的态度。
他不动声色地侧过半个身子,将江小朵护在身后,走进了这栋小楼。
楼内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炎热仿佛两个世界。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西洋画。
一个穿着西装马甲、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迎了上来。
“雄哥?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年轻人笑了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是佛爷的助理,叫阿文。佛爷在楼上茶室,请。”
江盛雄点了点头,跟着阿文走上二楼。
二楼的茶室,装修得古香古色。一套名贵的紫檀木茶台,摆在落地窗前,窗外,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码头的繁忙景象。
一个穿着白色丝绸唐装,身形微胖,脸上始终挂着一团和气笑容的男人,正坐在茶台后,专注地冲泡着功夫茶。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面白无须,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框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富家翁或者大学教授,而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社团话事人。
他,就是和记新一代的龙头,“笑面佛”。
“雄哥,坐。” 笑面佛抬起头,笑容可掬地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仿佛见到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的目光,在江盛雄身后的江小朵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佛爷。” 江盛雄拉开椅子,自己坐了半个屁股,却让江小朵稳稳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别这么叫,生分了。” 笑面佛将一杯刚刚冲好的茶,推到江盛雄面前,茶香四溢。“我老豆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你,说你是和联胜最能打的双花红棍。当年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爸那条瘸腿,恐怕就不止瘸一条了。”
他提起旧事,语气亲切,仿佛真的是在叙旧。
但江盛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叫 “先礼后兵”。先用长辈的交情把你捧高,接下来,才好跟你算账。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江盛雄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今天我来,是想跟佛爷谈单生意。”
“哦?” 笑面佛眉毛一挑,笑呵呵地问:“雄哥有什么好路子,关照下小弟?”
“敬业街后面,你们和记有个废弃的五金厂。我想租下来,做点小生意。” 江盛雄开门见山。
笑面佛脸上的笑容不变,他慢条斯理地又洗了一遍茶杯,才缓缓开口:“雄哥,你是我长辈,你开口,我没理由不答应。不过…… 规矩就是规矩。观塘大大小小几百家厂,每家都是这样。租金之外,每个月,两成利润。就当是给兄弟们的茶钱。这个价,公道。”
江盛雄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两成!
狮子大开口!
一般的帮派收保护费,最多就是一成,甚至有的只收个固定数额。他一开口就要两成,这根本不是谈生意,这是明抢!
“佛爷,我们做的是正当生意,赚的都是小钱……”
“雄哥。” 笑面佛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你是聪明人。我们不打开门做生意,你的厂,连一颗螺丝都运不进观塘。你信不信?”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茶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江盛雄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发作,想掀了这张桌子。但看着身边女儿平静的侧脸,他又强行把那股火气压了下去。
时代,真的变了。
现在不是靠拳头硬,就能讲道理的年代了。
就在江盛雄准备咬牙答应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小朵,忽然开口了。
“佛爷。” 她的声音清脆,平静,在这死寂的茶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两成利润,我们可以给。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
笑面佛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眼落在了这个从头到尾都像个隐形人一样的姑娘身上。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小妹妹,你说。”
江小朵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胆怯。
“我们不止要租你的厂,我们还要你帮我们搞定一件事。”
“说。”
“你们和记跟‘新记’在无线电通讯上的争斗,我们帮你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