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细作被押往后营,空地上的沙土还留着方才震劲炸开的痕迹。几个孩子蹲在坑边,用树枝戳着边缘松动的泥块,嘀咕着“陈哥一跺脚,坏人就跳起来”。
陈无涯站在原地没动,粗布短打上沾了点尘灰,袖口卷到肘间,露出的手臂筋络分明。他低头看着掌心,错劲在经脉里缓缓流转,像溪水绕石,不急不躁。
老吴头拄着拐杖走过来,停在他身旁,声音低:“人都绑了,可人心还没定。”
陈无涯点头,抬眼扫过人群。做饭的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屋檐下,劈柴的汉子握着斧柄指节发白,几个老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话音压得再低,也漏出几个字:“北漠大军……我们这些人怎么挡?”
他迈步向前,走到空地中央,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那堆被掀翻的柴草。
“刚才那三人,穿得跟咱们一样,话说得也像流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可他们忘了件事——真逃命的人,不会去数井在哪、岗哨几人、谁睡哪间屋。”
有人抬头看他。
“他们装得再像,也没饿过三天只喝野菜汤的滋味,不知道半夜听见马蹄声会吓得尿裤子。”他顿了顿,“咱们怕不怕?怕。可正因为怕,才更清楚——我们要守的是什么。”
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扁担:“陈兄弟,你说得对。可咱们拿锄头的,真能打得过骑马拿刀的?”
陈无涯笑了下,左颊酒窝一闪而过。
“你种地靠力气吗?”他问。
汉子一愣:“当然靠啊。”
“错了。”陈无涯摇头,“你靠的是节气。春天播,夏天养,秋天收。力气是最后用的。打架也一样——不用拼谁胳膊粗,要晓得什么时候躲,什么时候撞,什么时候借他的力打他自己。”
他招手叫过旁边一个壮实后生:“来,站直。”
后生不明所以,站到他面前。陈无涯伸手推他肩膀,后生本能地挺胸抵抗,脸都憋红了。
“别顶。”陈无涯说,“我推你,你就往后退。”
他再推,这回后生放松身体,顺势后撤一步,结果脚下没稳住,差点摔倒。
“看见没?”陈无涯拍他肩,“你越想扛,越容易倒。他用力,你不硬接,只顺着滑一步,他的劲就成你的势。这叫‘倒转乾坤’——不是招式,是道理。”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听着还是玄乎。”
陈无涯不恼,转身指向晾衣绳上随风摆动的一件旧袄子。
“风来了,它不硬撑,晃两下就过去了。”他说,“人也一样。敌人一刀劈下来,你要是举锄头挡,肯定断。可你侧身一闪,让他劈空,刀卡进地里那一瞬,你贴上去,一肘捣他肋下,保管他疼得跪地。”
几个年轻汉子眼睛亮了。
“那……劲呢?”先前那个老妇又问,“你说劲在脚后跟,我试了,膝盖是暖和了,可这真能防身?”
“当然。”陈无涯蹲下,抓起一把土,扬手撒出。尘粒在阳光下飘散,又被风吹得零落。
“土轻不轻?一脚就踢飞。”他指着远处正在夯土修墙的两个村民,“可他们把土一层层砸实,千斤重的石头砸下去都裂不了。咱们现在就是这土——单看谁都普通,合一块儿,就是墙!”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我不教你们飞檐走壁,也不逼你们练什么真气经脉。我就教三件事:**会躲,会撞,会借力。**”
“第一,晃身步——走路别一条道走到底,拐个弯,斜一步,让人抓不准你落脚点。第二,震体术——脚底贴地,呼吸放沉,劲从地起,一震就能稳住身子。第三,反推手——对方扑来,不迎面顶,只侧身带,把他往前的力变成摔他的劲。”
他当场示范,拉过一个村民,让他双手前推。那人刚使力,陈无涯侧身一带,手掌贴其腕部一送,那人踉跄几步,扑通坐地。
哄笑声响起。
“再来!”有人喊。
接连三四人上前试招,都被他轻松带倒。有个少年学得快,模仿动作竟把同伴绊了个跟头,引来一片叫好。
陈无涯拍拍手:“记住,你们不是要当高手,是要活命。只要学会这几下,十个北漠兵冲进来,咱们十个人一组,一人绊一下,九个人接着撞,也能让他们爬不出去!”
人群渐渐热了起来。
几个汉子围在一起比划动作,妇人们也开始教孩子辨脚步声,有个老头坐在门槛上,一边听一边点头,嘴里念叨:“有道理……真是有道理。”
老吴头一直没说话,此刻拄杖上前,低声问:“你这套东西,连经脉都不讲,真能成?”
陈无涯笑了笑:“正统武学讲顺气走脉,可咱们这些没根没底的,哪懂那些?但人只要会喘、会动、会疼,就能明白——痛了知道躲,累了知道歇,被人推了知道顺势走。这才是最真的功夫。”
老人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拐杖往地上一顿。
“三十年前我走镖,见过一位前辈,拳不套招,脚不踏位,可一出手,七八个贼全趴下了。”他看着陈无涯,“他说过一句话——‘武艺不在谱上,在活法里’。你今天讲的,倒是跟他一路。”
陈无涯没答,只是望向人群。
孩子们已经在玩“找影子”游戏,两人一组,一个躲一个寻。有个小女孩故意踮脚走路,另一个立刻喊:“你不对!真逃难的人走得慌,不会这么轻!”
大人们笑出声。
陈无涯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还记得昨天那三个‘采药人’‘铁匠’‘脚夫’吗?”
女孩点头。
“以后每一个进营的人,我们都当他在玩‘找影子’。”他说,“看他眼神飘不飘,听他说话结不结巴,摸他鞋底有没有陌生的泥。谁心里有鬼,咱们一眼就能认出来。”
女孩认真点头:“那我要第一个去查!”
不远处,几个年轻汉子已自发组织起来,分成小组练习“晃身步”。一人进攻,三人配合闪避、绊腿、推肘,动作虽生涩,却已有章法。
一个瘦弱的少年练得满头大汗,仍不停歇。陈无涯走过去,问他:“累不累?”
“累。”少年喘着气,“可我不想再被人拖着走。上次北漠兵烧村子,我娘就是被拽进火堆里……我没本事救她。”
陈无涯拍了拍他肩:“你现在练的每一下,都是在替那天的自己还手。”
少年咬牙点头,重新站好姿势。
太阳渐高,空地上人影交错,呼喝声此起彼伏。有人摔倒,立刻被同伴拉起;有人动作不对,旁边就有人纠正:“你别顶!顺着他劲走!”
老吴头坐在石墩上,眯眼看着这一切,手中拐杖轻轻点地,像是在默记节奏。
陈无涯接过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抹了把嘴,走向正在练习的年轻汉子。
“再来一遍。”他说,“这次加速度。”
那汉子深吸一口气,猛然扑来。
陈无涯不退反进,侧身、贴臂、一带——
汉子收势不及,整个人向前扑倒,手掌堪堪撑地,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你刚才……没发力?”他喘着问。
“我没用力。”陈无涯说,“是你自己的冲劲把你甩出去的。”
汉子愣住,忽然咧嘴笑了:“我明白了!就像 downhill 推车,越滚越快,最后一脚踹刹车,车自己就翻了!”
话音未落,陈无涯眉头微动。
他低头看向那汉子撑地的手掌——掌心沾着一点深褐色的泥,纹路奇特,像是某种压印。
那图案,像是一卷打开的书页,中间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