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搁在柴垛边,边缘还沾着半干的泥渍。陈无涯靠坐在那里,肩头裹着新布条,指尖微微发颤,掌心渗出的血珠顺着指缝滑落,在粗布上晕开几处暗红斑点。
他没动,只是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已带了笑。几个孩子围上来,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糙米饭团,一个胆大的塞进他手里:“陈大哥,吃点东西吧!老吴头说你得补力气。”
他接过饭团,咬了一口,米粒粗糙扎牙,却嚼得认真。人群渐渐聚拢,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抬出一坛自酿的米酒,拍开封泥就往碗里倒,递到他面前:“这一碗,敬你替咱们挡了灾!”
他摆手推拒:“这酒劲大,我喝了怕是要躺三天。”
旁边有人笑:“那你可得喝,不然明天谁去荒野捡那把黑刀?”
众人哄然大笑。陈无涯也笑了,左颊酒窝浮现,眼角却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经脉里的滞涩感还在,错劲像沙石卡在河道,运转一圈便牵扯着肋骨深处一阵闷痛。他不动声色,借低头吃饭的动作,将残余毒素逼向掌心,悄悄抹在衣角。
老吴头拄着拐杖走过来,站在火堆旁没说话,目光扫过他包扎过的肩膀,又落在那只始终半握的右手上。
“你那一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周围的喧闹,“不是运气。”
人群静了下来。
“也不是妖法。”老吴头盯着他,“是活下来的本事。你说说,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陈无涯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咧嘴一笑:“你们走路都爱走直道,我偏喜欢拐弯。你们练功讲究循序渐进,我偏偏倒着来——结果呢?走错了路的人,反而看清了整片荒野。”
有人低声嘀咕:“乱来也能成事?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当高手?”
陈无涯不恼,转头看向那人:“你种地,遇旱年怎么办?死守老法子等雨,还是改种耐旱的粟?”
那人张了张嘴,没答。
“武学也一样。”他拍了拍胸口,“正统九品到一品,那是官道,走得稳。可我要是腿脚不行,走不了呢?那就自己踩出条泥路来。”
火堆噼啪一声炸响,火星飞溅。
“错劲不是胡来。”他慢慢说道,“是把‘不可能’当成‘可能’去试。试多了,就成了自己的道。”
一个年轻汉子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草茎,听得入神,忽然问:“可要是人人都不信规矩,各走各的路,江湖不就乱了?”
陈无涯看了他一眼,笑了:“你觉得江湖现在很讲规矩?”
汉子语塞。
“异族细作穿黑袍进来下毒,讲规矩吗?”他声音轻了些,“他们挑软的下手,等你断水断粮,再一把火烧了营,那时候没人跟你讲规矩。我这劲歪是歪,但它护住了人。”
他顿了顿,抬起右手,摊开掌心。伤口还没结痂,血痕交错,皮下青紫纹路隐约游动。
“你们看这个。它不像内力,也不像真气。它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正是因为它错了,才能走别人不敢走的路,打别人想不到的招。”
老吴头缓缓点头:“就像当年我用那步法,同门骂我叛道离经。可那一战,若不用那歪步,镖队早被漠北狼骑撕碎了。”
“对。”陈无涯接话,“所以别问我是不是走邪道。我只问一件事——有没有用。”
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环视众人:“书院不要我,门派不收我,连练功都得靠‘错’才能活。可只要我能赢,谁还管我是不是歪门邪道?”
人群沉默片刻,有个老人喃喃道:“走不通的路……就自己踩一条?”
“没错。”陈无涯点头,“泥路踩多了,也能变成大道。”
孩子们挤在前头,眼睛亮亮的。一个小女孩仰头问:“陈大哥,我也能学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还小。等哪天你发现别人教的法子不管用,而你自己想出来的反而行得通——那时候你就懂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笑声再次响起。有人举起酒碗,朝他敬了一杯。陈无涯这次没推,只是用左手接过,轻轻碰了碰碗沿:“我喝一口,算谢礼。”
他抿了一小口,辛辣直冲喉咙,呛得咳嗽两声。众人又笑起来。
老吴头站了一会儿,没再说话,默默转身走向自己的棚屋。路过时,他脚步微顿,低声道:“你今晚别睡太死。”
陈无涯点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灯火深处。
庆功宴继续着。人们喝酒、谈笑,说起那晚如何躲过中毒,又如何听见打斗声后提心吊胆。有人说要给陈无涯立个牌位供着,惹来一阵哄笑。
他听着,偶尔应和两句,更多时候只是坐着。肩伤隐隐作痛,错劲在体内缓慢流转,像一条曲折的小河,绕过堵塞的岩层,一点点疏通淤积。
夜风穿过营地,吹得火堆摇曳不定。一只飞鸟掠过上空,翅膀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眯起眼,盯着那鸟影。
它的飞行轨迹不对——不是直线,也不是常见的弧线,而是忽高忽低,像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心头一跳。
那只鸟,飞的是“倒转乾坤步”的节奏。
他不动声色,手指在膝头轻轻敲了三下,停住,又敲三下。
远处,老吴头的棚屋门口,一道身影顿了顿,随即缓缓放下手中的水桶。
陈无涯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皮下的青紫纹路缓缓隐去,掌心温度逐渐恢复正常。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放在他身边。他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碗沿,忽然察觉人群中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他不动神色,慢慢端起碗,喝了一口。
眼角余光扫去——是个陌生面孔,蜷缩在人群边缘,披着破旧斗篷,低着头,手里攥着半块冷饼。
但那双手太干净了。
流民营里没人有这么干净的手。
他放下碗,不动声色地将一块碎陶片藏进袖中。
火堆噼啪作响,笑声依旧喧闹。
他靠着柴垛,像是放松下来,闭上了眼。
那只飞鸟盘旋了一圈,突然俯冲而下,落在不远处的枯树梢上,翅膀微张,尾羽轻轻摆动。
摆动的节奏,和他刚才敲击膝盖的频率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