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北风如刀。鹅毛般的大雪接连下了数日,将广袤的辽东大地彻底覆盖在一片深可及膝的皑皑白雪之下。黑龙江失去了往日的奔腾,变成了一条坚硬的、泛着青灰色光泽的冰封大道,蜿蜒贯穿于银装素裹的群山之间。对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生灵而言,如此严酷的冬天意味着活动的彻底停滞,是蜷缩在一切可以找到的庇护所里,依靠储存的食物和体内脂肪,与无情的严寒进行一场沉默生存竞赛的季节。
然而,在沈惊鸿的战略蓝图上,冬天从来不是休止符,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为隐蔽和关键的战场。
黑水堡:炉火正红,砺兵秣马
城堡的土木混合墙体被积雪覆盖,仿佛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铠甲,显得愈发巍峨坚固。墙体内部,得益于沈惊鸿借鉴后世经验设计的夹层结构和完善的火炕、壁炉系统,大部分室内空间都保持着令人舒适的温暖。
但这绝非单纯的猫冬休整。沈惊鸿将这段无法进行大规模野外军事行动的时间,转化为了绝佳的 “强化训练与内部整合期”。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被清理出来并搭起防风草棚的校场上。除了雷打不动的武器保养(尤其是应对严寒的枪机防冻处理)、耐寒体能训练和小组战术配合演练外,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出现了——文化课。
校场一角,临时架起的黑板上用木炭写着简单的汉字和数字。士兵们以哨为单位,轮流坐在下面,听着那些被沈大人称为“教员”的识字军官或招募来的落魄书生讲课。内容绝非传统的四书五经,而是高度实用化:
“这个字念‘方’,方向的方!看地图,辨方向,才能不迷路!”
“这个字是‘弹’,子弹的弹!记住它,领弹药、算消耗都要用!”
“今天学算术:假设建虏骑兵距我三百步,我军‘惊鸿二式’有效射程二百五十步,最佳射击距离一百五十步,我们该如何计算提前量,选择射击时机?”
起初,许多大字不识一个、习惯了舞刀弄枪的粗豪汉子们叫苦不迭,握着细小的毛笔比端着沉重的步枪还要别扭,课堂上哈欠连天、抓耳挠腮者比比皆是。但沈惊鸿制定了极其严格的奖惩制度,文化课成绩与军饷、休假、乃至升迁直接挂钩。更关键的是,他让所有军官反复向士兵们灌输一个核心理念:“识字、明数,非是书生之事,乃是我等军人保命、杀敌、建功立业之根本!懂了字,方能深解操典;通了数,方能精算弹道;明地理,方能料敌先机!这非是折磨,而是沈大人赐予我等在战场上多一分活命、多一分胜算的本钱!”
渐渐地,抵触情绪被求生的欲望和功利的驱动所取代。营房里,夜晚也常常亮起油灯,不少士兵在熄灯后,还三三两两凑在炉火旁,用树枝在地上,或用手指在膝盖上,笨拙而认真地比划着白天所学的字和数。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明军部队的气质,正在这群士兵中间悄然滋生。
与此同时,指挥所和各级军官的营房内,沙盘推演和战术研讨会几乎夜夜不休。沙盘做得愈发精细,山川河流、森林村落,甚至考虑了积雪深度对行军的影响。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被反复移动,各种极端情况被提出、讨论、辩驳。
“若建虏不惜代价,驱使归附部落为前驱,趁雪夜强攻我镇北堡工地,如何应对?”
“若罗刹人纠结更大规模兵力,利用江面冰封,以雪橇载炮突袭,我堡墙火力点如何配置方能无死角?”
“若我军一支深入敌后的部落联军小队被围,在雪原之上,如何有效接应?”
思想的火花在碰撞,应对各种复杂局面的预案被不断细化、完善。沈惊鸿要打造的,不仅仅是一支装备着跨时代武器的军队,更是一支拥有初步文化素养、懂得独立思考、具备战术协同能力的近代化军队雏形。
盛京:饥寒交迫,暗流汹涌
与黑水堡内部热火朝天、秩序井然的景象形成惨烈对比,盛京的这个冬天,是在饥寒交迫和压抑恐慌中度过的。萨尔浒粮站被劫的恶果持续发酵,如同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尽管皇太极以铁腕手段下令严格控制口粮配给,甚至强行削减了大部分普通旗丁和包衣的口粮,以优先保证军队和权贵的基本需求,但国库(如果那能称为国库的话)里的存粮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城内外,每天清晨巡逻的兵丁都能在街角巷尾发现冻饿而毙的尸体,沉默的怨气如同地下暗河,在冰冷的城市下积聚、涌动。
汗宫暖阁内,炭火也不敢烧得太旺,以节省珍贵的木炭。皇太极披着厚重的貂裘,依旧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底透出。他面前摊开着户部呈上的最新存粮清单,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朝鲜方面,阿敏还没有新的消息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回……回大汗,”禀报的官员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声音颤抖,“阿敏贝勒八百里加急回报,朝鲜境内也遭遇了数十年不遇的暴雪,道路断绝,筹措粮草极为困难……且,且当地义军反抗愈发激烈,我军分散筹粮的小队屡遭袭击,损失……损失不小,大军行动严重受阻。”
皇太极闭上眼,用力揉着阵阵发胀的太阳穴。派往蒙古科尔沁、喀尔喀等部的使者,也大多铩羽而归。那些蒙古台吉们态度暧昧,要么推脱自己也遭遇白灾,部落生存艰难;要么就趁机抬高马匹、牛羊的价格,要求用更多的武器、布匹来交换,其观望骑墙之心,昭然若揭。
“黑水堡……沈惊鸿那边,这个冬天在做什么?”皇太极强打精神,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负责情报的纛章京硬着头皮回答:“探子冒死靠近观察,回报说明军紧闭堡门,似乎在……在猫冬。不过,不过他们的那个市集,好像没有完全停止,偶尔还是能看到一些附近部落的人,冒着大风雪,拖着雪橇去交易。”
“交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物资支撑他们过一个冬天,还能有多余的拿来交易?!”莽古尔泰忍不住低吼出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没有人能回答他。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这冬日厚重阴沉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明朝可以依靠其庞大的帝国体系和南方富庶的产粮区持续输血,而他们后金,却被沈惊鸿牢牢锁死在这片日益贫瘠、资源濒临枯竭的土地上,如同困兽。这种战略层面的巨大劣势,在此刻显得尤为致命。
部落之间:人心向背,悄然易帜
在黑水堡有意无意的物资支持和安全庇护下,以巴尔达齐为首的亲明部落联盟,这个冬天虽然同样寒冷,但至少过得心里踏实。他们用秋季积攒的毛皮、药材,从黑水堡换到了足够的盐巴、粮食、铁器,甚至还有一些淘汰下来的“惊鸿一式”燧发枪和弹药,用于自卫和狩猎,部落的生存有了基本保障。
相比之下,那些依旧被迫依附后金、或者还在犹豫观望的部落,则陷入了真正的生存危机。后金自身难保,以往的“赏赐”和交换条件早已成了空头支票,反而还要向他们征收本就稀缺的物资。
这一日,几名来自更北方森林、衣衫褴褛、冻得面色青紫的鄂伦春猎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偷偷摸到了巴尔达齐的营地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祈求。
“巴尔达齐头人,行行好……我们,我们用最好的紫貂皮,换一点盐,一点点粮食就行……部落里的孩子,快撑不住了……”为首的老猎人脸上布满冻疮,声音嘶哑。
巴尔达齐看着他们几乎冻僵的模样,叹了口气,让人拿来热汤给他们暖身子,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老哥,别再给建州人卖命了。来黑水堡吧,带着你们的族人过来。只要遵守沈大人定下的规矩,肯出力,大明不会亏待你们。何苦非要守着那点虚无的承诺,连老人孩子都养不活呢?”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部落的聚居点之间悄然上演。黑水堡的存在,就像风雪迷雾中一座闪耀着温暖光芒和生存希望的灯塔,强烈吸引着那些在严寒与饥饿中挣扎漂泊的小船。后金凭借武力建立起来的、本就松散的北方部落控制体系,正在这个前所未有的酷寒冬天里,从根基处悄然瓦解、冰消雪融。
江北岸:猜忌日深,摩擦渐起
黑龙江的彻底封冻,使得天堑变通途。几支不甘寂寞、急于获取更多毛皮和情报的罗刹探险队,试图利用这个时机,乘坐狗拉或马拉雪橇,快速越过冰面,侦查南岸明军的虚实。
然而,他们刚刚踏上光滑的冰面,进入南岸了望塔的视野范围,迎接他们的就是精准而凶狠的射击!子弹呼啸着打在坚硬的冰面上,炸开一个个白点,溅起的冰屑如同霰弹般四射!更有倒霉者被直接命中,惨叫着从雪橇上翻滚下去,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冰面。幸存的罗刹人魂飞魄散,调转雪橇,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北岸,心胆俱裂。
“恶魔!南岸那些明朝人,是躲在堡垒里的恶魔!他们的火铳能打这么远,这么准!” 幸存者惊魂未定地向他们的头目,一个名叫哈巴罗夫的哥萨克首领报告,脸上充满了恐惧。
与此同时,那些关于“建州鞑子即将大规模北侵,抢夺土地和毛皮贸易”的谣言,在罗刹人简陋的冬营里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传得更加绘声绘色,细节丰富。甚至开始有“可靠目击者”信誓旦旦地声称,不止一次看到小股的后金骑兵在江北岸附近森林边缘窥探(这其中有夜不收小队的伪装行动,也有刻意制造的痕迹和假消息)。猜疑和敌视的毒苗,在寒冷的北风吹拂下,深深植入了这些早期殖民者贪婪而又多疑的心中。
无形的战线,致命的寒冬
这个冬天,辽东大地没有响起大规模军团交锋的金戈铁马之声,没有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但一条条无形的战线,却在冰封的土地之下,在人们的心中,进行着更加激烈和致命的交锋。
是高度组织、主动学习的模式,与散乱被动、内部消耗的模式之间的交锋。
是信息畅通、视野开阔,与闭塞无知、反应迟钝之间的交锋。
是希望吸引、利益捆绑的人心向背,与恐惧压制、资源枯竭的离心离德之间的交锋。
是代表着某种未来可能性的生机,与深陷泥潭、前景黯淡的绝望之间的交锋。
沈惊鸿时常站在温暖的了望塔顶端,透过琉璃窗(沈惊鸿设法烧制的,透明度远胜窗纸),凝视着远方被厚重冰雪覆盖的、原本属于后金势力范围的连绵山林。他知道,当明年春天温暖的阳光融化冰雪,万物复苏之时,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将是一幅与去年今日截然不同的战略地图。他播下的种子——制度的、文化的、技术的、人心的——正在这看似死寂的寒冷土壤下,顽强地生根、发芽、悄然生长。而他的对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后金政权,却在持续的饥寒、内耗与战略困局中,一点一滴地流失着它赖以生存的最后元气。
“报告大人!”一名身披白色伪装斗篷、眉睫挂满霜花的夜不收,踩着积雪登上塔楼,带来了一丝来自外界的寒意和最新情报,“北面潜伏的兄弟传回消息,罗刹人在黑龙江上游的一个前哨站,与一伙约三十人的、打着正蓝旗号疑似建州侦骑的队伍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动用火器,各有数人死伤!罗刹人已加强了那个方向的警戒!”
沈惊鸿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冷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弧度。
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而他,正稳稳地站在漩涡中心,把持着这暗流冲击的方向和力度。棋盘上的棋子,正按照他的意志,一步步走向预设的位置。这个冬天,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忙碌和关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