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细密的、冰冷的雨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来自天空的绣花针,无声地,刺穿着上海那片,早已被鲜血和阴谋,浸泡得麻木不堪的土地。
虹口区,日军公墓。
这里,是帝国“英灵”的沉睡之地。
一排排由冰冷的、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墓碑,像一队队沉默的、永远无法再醒来的士兵,在阴沉的天空下,静静地,矗立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松柏的苦味,和一种,死亡独有的、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
一场,规格极高的联合葬礼,正在这里,冒雨举行。
葬礼的主角,是那些,在几天前那场,被官方定性为“重庆分子丧心病狂的恐怖袭击”之中,不幸“殉职”的、76号“烈士”们。
当然,也包括,那位,同样“不幸”遇难的、来自帝国的心理学专家——长谷见川博士。
影佐祯昭,亲自主持了这场葬礼。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没有任何军衔标记的黑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象征着哀悼的菊花。
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最高指挥官的悲伤和……震怒。
李士群,像一条真正的、被主人狠狠敲打了一顿的丧家之犬,躬着身,站在他的身后。
雨水,顺着他那早已被冷汗浸透了的、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滚滚而下。
但他,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知道,自己那座,用鲜血和背叛,堆砌起来的“王国”,已经,彻底地,易主了。
而陈艺谋,则像一颗,在废墟之中,冉冉升起的、充满了希望的新星,站在了李士群的旁边。
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脸上,带着一丝,因为“英勇负伤”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却又充满了“坚定”的表情。
他,是这场葬礼上,除了那些冰冷的尸体之外,另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主角”。
影佐祯昭,当着所有,前来参加葬礼的、日伪双方高级官员的面,亲自,为这位,在爆炸中“奋不顾身,抢救出了几份重要文件”的“英雄”,颁发了一枚,由他自己,亲笔签发的“特级嘉奖令”。
并当场宣布,自即日起,由陈艺谋,接替“办事不力”的李士群,出任76号,代理副主任。
全权,负责,76号的,内部整顿,和……重建工作。
陈艺谋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受宠若惊”的、充满了“感激涕零”的表情。
他对着影佐祯昭,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机关长阁下放心!
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绝不辜负,您,和整个大日本帝国,对我的信任!”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像一个,真正的、将自己的一切,都彻底地,献给了“新秩序”的……
狂信徒。
就在这场,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权力交接”大戏,即将要落下帷幕的瞬间——
一辆黑色的、挂着德国领事馆最高级别外交牌照的奔驰轿车,像一个,迟到的、却又,身份尊贵得,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幽灵,缓缓地,停在了公墓的大门口。
车门打开。
林薇,以“施耐德女男爵”的身份,撑着一把,同样是黑色的、由英国皇室特供的“Swaine Adeney brigg”手工雨伞,独自一人,从车上,款款而下。
她穿着一身,由巴黎名师定制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纯黑色的羊绒套裙。
脸上,戴着一副,同样是黑色的、遮住了她半张脸的墨镜。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种,属于一个真正的、古老的欧洲贵族的、在面对死亡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冰冷的……
肃穆。
她,像一个,行走在凡人之间的、真正的女王。
她一出现,就立刻,将整个葬礼上,所有人的气场,都给,彻底地,压了下去。
包括,那个,一直,掌控着全场节奏的……影佐祯昭。
影佐祯昭看着她,看着那个,撑着黑伞,独自一人,在雨中,缓缓地,朝着他,走来的女人。
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欣赏、猜忌和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的光芒。
林薇没有走向他。
她只是,径直,走到了长谷见川那块,刚刚才立下的、冰冷的墓碑前。
她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了一束,早已准备好的、开得正盛的、白色的百合花,轻轻地,放在了墓前。
然后,她摘下墨镜,对着那块,冰冷的、刻着日文的石头,微微地,欠了欠身。
像是在,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转过身。
她,隔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如同沉默的军队般的墓碑。
隔着那片,冰冷的、夹杂着死亡气息的雨幕。
与那个,正站在远处,同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的男人——影佐祯昭,进行了一次,无声的、却又,充满了惊雷的……
对视。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
但那,在空中,激烈碰撞的眼神,却传递了,比任何语言,都更丰富,也更致命的……
千言万语。
影佐祯昭的眼神,在说:
我知道,是你干的。
但是,你的手段,很高明,我很欣赏。
而林薇的眼神,则在回应:
我知道,你知道。
但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那些,需要为这场混乱,负责的替罪羊)。
和,共同的“利益”(一个,更“干净”,也更“听话”的上海)。
许久,影佐祯昭才缓缓地,对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像是在,认可一个,与他,在同一个层级,进行博弈的、真正的……
对手。
而林薇,则同样,对着他,微微欠身,还之以礼。
然后,她便不再有丝毫的停留。
她戴上墨镜,撑开那把黑色的雨伞,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片,无边的、充满了死亡和悲伤的雨幕之中。
只留下,一个,孤独的、骄傲的、充满了谜团的背影。
和,一场,刚刚才拉开了序幕的、更危险,也更不可预测的……
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