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斯菲尔路76号,地下三层,水牢。
这里,是这座魔窟里,最深,也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铁锈、血腥和腐烂的草席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冰冷的、夹杂着污水的潮气,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比任何酷刑,都更磨人的、永不停歇的刺痛。
陆易名,就蜷缩在这片地狱的一角。
他,曾经是76号,最精明、也最擅长算计的情报科骨干。
而现在,他只是一滩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尊严的烂泥。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粗大的、生了锈的铁链,死死地锁在墙壁上。
身上那件曾经笔挺的、象征着他身份的西装,早已被撕得破烂不堪,变成了一缕缕肮脏的、挂在身上的破布。
他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伤痕。
那是,李士群手下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行动队特务们,用浸了辣椒水的皮鞭,和烧红了的烙铁,留给他的、“兄弟”般的问候。
但他,依旧,一声不吭。
他死死地,咬着牙,将所有的惨叫和呻吟,都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知道,在这座魔窟里,哀嚎,是弱者才有的、最廉价的奢侈品。
你越是痛苦,那些以折磨人为乐的畜生们,就越是兴奋。
他,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
“吱嘎——”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响。
水牢那扇厚重的、由双层钢板制成的铁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一道雪亮的、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撕裂了这片无边的黑暗,狠狠地,钉在了陆易名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陆科长,”一个熟悉而又冰冷的声音,从光柱的后面,响了起来,“看来,这几天的‘新家’,住得,还习惯吗?”
是李士群。
陆易名缓缓地,睁开眼。
他看到,李士群,像一头巡视着自己战利品的、得意的猛虎,带着几个心腹,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个,他现在最不想见到,却又,不得不见的男人——
陈艺谋。
那个,取代了他所有位置的、新晋的“红人”。
“主任……”陆易名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一块被扔在沙漠里,风干了数月的石头。
李士群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走到陆易名的面前,蹲下身,用那双总是充满了猜忌和暴戾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左膀右臂,如今,却变成了阶下囚的“叛徒”。
“陆易名啊,陆易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待你,不薄吧?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为什么要,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易名看着他那副虚伪的、猫哭耗子般的嘴脸,心中,涌起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发作。
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是陈艺谋!是他!是他陷害我!”
“我?”
站在一旁的陈艺谋,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被冤枉”的、充满了委屈和震惊的表情。
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用一种充满了“理智”和“痛心”的语气,说道:
“陆科长,饭,可以乱吃。
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只是,把我查到的‘事实’,如实地,向主任,做了汇报而已。”
“你放屁!”陆易名彻底被激怒了,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挣扎着,铁链,被他撞得“哗啦、哗啦”作响!
“那批军火!那批从德国人手里买来的军火!就是你,栽赃给我的!
你……”
“够了!”
李士群猛地,发出一声暴喝!
他一脚,狠狠地,踹在了陆易名的胸口!
将他,踹得,重重地,撞在了背后那冰冷的、潮湿的墙壁上!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残忍的杀意。
他转过身,对着陈艺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陈科长,看来,我们的这位陆科长,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影佐机关长阁下,还在等着我们的‘交代’。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再给你,最后十二个小时。”
他指着墙上那只,早已停止了走动的、生了锈的挂钟。
“在明天,天亮之前。
我,要从他的嘴里,听到,我想听到的,一切。”
“包括,那个,和他,单线联系的、所谓的,军统的‘上线’,到底是谁。”
“如果,问不出来……”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森然。
“那你就,把他,连同他那些所谓的‘忠诚’,一起,剁碎了,扔进苏州河里,喂王八。”
说完,他便不再有丝毫的停留。
他转身,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充满了绝望和死亡气息的水牢。
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
水牢里,只剩下了,陆易名,和那个,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像一个沉默的审判官般的——
陈艺谋。
陆易名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隐藏在金丝镜片后面的、高深莫测的脸。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自己,落到了这个,比李士群,更阴险,更可怕的男人手里。
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
“说吧。”
陈艺谋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拉过一张小小的、沾满了血污的板凳,在陆易名的面前,坐下。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个正在与老朋友,聊着家常。
“别逼我,动手。”
“你知道的,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你,开口。”
陆易名死死地,咬着牙,将头,偏向了一边。
陈艺谋也不在意。
他只是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刑具。
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从一张全家福上,剪下来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旗袍的、温婉的妇人,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七八岁的小女孩,正依偎在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的身边,笑得,是那样的,幸福,灿烂。
“你的太太,和女儿,很漂亮。”
陈艺谋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却像一把无形的、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陆易名,所有的心理防线。
“你想干什么?!”陆易名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属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歇斯底里的恐惧!
“祸不及家人!这是江湖规矩!”
“规矩?”
陈艺谋笑了。
笑得,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嘲讽。
“陆科长,你,和我,谈规矩?”
“你,在将陆云筝那个可怜的女人,送上长谷见川的床的时候。
你想过,‘规矩’吗?”
“你,在将李小虎那颗愚蠢的脑袋,当成你向上爬的垫脚石的时候。
你想过,‘规矩’吗?”
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陆易名的面前,蹲下身。
他将那张照片,凑到陆易名的眼前。
他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在陆易名的耳边,悠悠响起。
“我,可以,向你保证。”
“只要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可以,安排她们,安全地,离开上海。”
“但是……”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如果你,再继续,跟我,讲你那套,可笑的‘规矩’。
那我,也可以向你保证。”
“明天一早,将会在苏州河的浮尸里,多上两具,你最熟悉的、也是最不想看到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