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
春天,降临到了这座早已被战争的寒冬,冰封了许久的城市。
但这个春天,没有带来任何生机。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花草的芬芳,而是一种,更加压抑的、混合了恐惧、屈辱和一丝虚假繁荣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汪精卫,那个曾经的“革命英雄”,如今,却像一条被主人召唤的狗,摇着尾巴,从河内,来到了上海。
他的到来,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试图将这座城市上空,那面青天白日的旗帜,给彻底地,擦拭干净,然后,换上一面,更“鲜艳”,也更耻辱的、新的“和平”旗帜。
而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场,无形的、却比任何炮火都更致命的“寒流”。
一个名为“梅机关”的、由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直接管辖的特务组织,像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黑色肿瘤,开始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疯狂地,滋生,蔓延。
它的触角,伸向了每一个角落——政府,商界,帮派,甚至,是那些最不起眼的、贩夫走卒的茶馆和酒肆。
一时间,整个上海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无数潜伏在暗处的、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抗日志士,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由日本人和汉奸联手发动的白色恐怖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有的,被装上麻袋,扔进了黄浦江。
有的,则被送进了那座新成立的、比任何地狱都更可怕的“魔窟”——极斯菲尔路76号。
……
霞飞路,那栋属于“施耐德女男爵”的、安静的公寓里。
林薇,正独自一人,坐在那架老旧的、斯坦威的三角钢琴前。
她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缓缓地,流淌着。
弹奏的,是一首,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弹过的、充满了思念和悲伤的曲子——
德彪西的,《月光》。
琴声,很轻,很柔,像一阵从遥远的、回不去的故乡,吹来的、带着凉意的风。
却又像,一把无形的、最锋利的手术刀,在无声地,剖析着她自己那颗,早已被伪装和杀戮,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接到,来自南京的任何指令了。
戴笠,那个总是喜欢将她,当成最锋利的刀,去投向最危险的战场的男人,此刻,却像彻底遗忘了她一样,选择了沉默。
她,和她的“狐刺”,像一群被遗弃在了滩头的、孤独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潮水,不断上涨,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她,即将要被这片无边的、充满了琴声的死寂,给彻底吞噬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属于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是百灵。
她,回来了。
她的身上,穿着一身最普通的、属于洋行女秘书的灰色套裙,脸上,也带着一副遮住了她半张脸的、大大的黑框眼镜。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妩媚和玩味的桃花眼,此刻,却像两潭被冰封了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湖水,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无法被完全掩盖的悲伤。
那场发生在海军俱乐部的、血腥的刺杀,让她,失去了一个,她最好的姐妹。
也让她,彻底地,失去了那座,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华丽的舞台。
“老板,”百灵的声音,有些沙哑,“有客到。”
林薇的琴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合上了琴盖。
“谁?”
“一个,您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百灵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张制作精美的、由上好的桑皮纸制成的、充满了日式风格的请柬,轻轻地,放在了钢琴上。
请柬上,没有多余的废话。
只有一行,用毛笔,写下的、充满了禅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的行书——
“月色正好,静待花开。
——影佐祯昭”
林薇看着那个名字,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蓝眼睛,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张请柬。
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她看着窗外,那片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的繁华的城市。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冷静。
“赵峰呢?”
“在外面。”百灵回答,“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街对面的那家咖啡馆里。
他说,他要亲眼看着,您,走进那座魔窟。”
林薇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仿佛,能看到,那个,正坐在对面的阴影里,像一头忠诚的、沉默的猎犬,为她,守护着最后一道防线的男人。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暖意。
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属于指挥官的冰冷,所取代。
“告诉他,”她缓缓地说道,
“从现在起,我不需要他的‘守护’。”
“我需要他,变成我的‘影子’。”
“我需要他,和他手下那些,最可靠的人,对我,进行24小时,全天候的‘反向监控’。”
“我要知道,从我踏出这栋公寓开始,到我,走进影佐祯昭那座‘梅机关’的府邸。
这一路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
他们的位置,他们的数量,他们的武器,甚至……他们,每一次眨眼的频率。”
百灵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
“老板,您这是……”
“影佐祯昭,”林薇转过身,看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的光芒,
“他,不是丁默邨,也不是南造芸子。”
“他,是一条,真正的、懂得如何布局的、来自深渊的巨蟒。”
“他今晚,请我赴宴。
绝不仅仅是,为了试探我那么简单。”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我,展示他的肌肉,他的爪牙,他的……那张早已遍布了整个上海的、看不见的网。”
“而我,”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自信的弧度,
“就要在他,自以为是的、完美的舞台上。
亲手,为他,找出,那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的沙哑。
“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