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海的最后一丝抵抗,被日军坦克的履带,无情地碾入尘埃之后,这座城市,便彻底地,进入了它漫长的、屈辱的冬季。
而林薇,也开始了她此生,最艰难、也最痛苦的一场“冬眠”。
她,和她那支元气大伤的“狐刺”小组,像一群受了重伤的狼,躲进了位于法租界最深处的一间、由百灵秘密购置的、与世隔绝的独立洋房里。
这里,成了她们新的“巢穴”。
也成了林薇进行那场惊心动魄的“蜕皮”的、唯一的“手术室”。
蜕变,从最基础,也最困难的“形体”重塑,开始。
第一关,是语言。
林薇的德语,虽然流利,但那是在金陵大学的课堂上,和那些严谨的德国教授学来的、标准的“高地德语”(hochdeutsch),带着一股属于学院派的书卷气。
而真正的施耐德女男爵,安娜,她说的,却是那种混合了古老贵族腔调和乡土词汇的、独特的巴伐利亚口音。
那种口音,就像巴伐利亚的黑森林啤酒,浓郁,醇厚,却又带着一丝外人难以模仿的、独特的“野性”。
为了彻底地抹去自己身上的“书卷气”,林薇让百灵,通过关系,从一个濒临破产的德国马戏团里,为她“请”来了一位特殊的老师。
一个年近七旬的、曾经在巴伐利亚乡下,以贩卖手风琴为生的、落魄的音乐老师——汉斯·齐默尔曼。
这个老头,嗜酒如命,满口都是最地道的、带着黑麦和啤酒味道的巴伐利亚方言。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阁楼,成了林薇的“教室”。
她将自己,彻底地,变成了一名最谦卑的、从零开始的学生。
她不再说一个字的中文或英语。
她跟着那个醉醺醺的老头,一个词一个词地,矫正着自己的发音。
从“Guten morgen”(早上好)那独特的、带着喉音的颤动,到“Gru? Gott”(巴伐-利亚地区独特的问候语)那上颚与舌尖的微妙摩擦……
她对着镜子,反复地,练习着自己说话时的口型和面部肌肉的牵动。
无数个深夜,当赵峰和石头,在楼下擦拭着武器时,都能听到,从阁楼里,传来林薇那近乎于梦呓般的、反复练习着德语单词的、疲惫的声音。
第二关,是体态。
林薇,是一个受过最严苛训练的顶尖特工。
她的站姿,永远是挺拔的,如同一棵青松。
她的步伐,永远是稳健的,如同精准的钟摆。
她的眼神,永远是警惕的,如同翱翔在天空的猎鹰。
这些,早已成了她深入骨髓的、属于一个战士的本能。
而现在,她必须,将这些本能,一点一点地,敲碎,碾烂,然后,重塑。
她将赵峰在暗中偷拍的、关于施耐德女男爵的所有录像胶片,一遍又一遍地,投放在地下室那面斑驳的白墙上。
她看着画面里那个女人,看着她因为长期吸食鸦片和酒精麻痹,而导致的、那种略带佝偻的、慵懒的、仿佛永远都睡不醒的走路姿态。
看着她拿起酒杯时,那因为神经受损而导致的、神经质的、无法被完全控制的微微颤抖。
看着她望向窗外时,那双总是失焦的、空洞的、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厌倦的眼神。
林薇开始模仿。
她穿着施耐德女男爵那双鞋跟有些磨损的、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动。
她努力地,放松自己的脊椎,让自己的肩膀,微微地,向下塌陷。
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肌肉,让自己的手指,在拿起任何东西时,都带上那种恰到好处的、属于瘾君子的颤抖。
这个过程,对她而言,比任何一场激烈的战斗,都更加的艰难和……痛苦。
因为,她要对抗的,是她自己。
是她过去二十多年,用血和汗,建立起来的、属于一个顶尖特工的、所有的骄傲和本能。
第三关,则是技能。
作为一个出身于巴伐利亚古老贵族的女人,安娜·冯·施耐德,拥有着一套与生俱来的、属于那个阶级的“技能树”。
她必须,将它们,也同样,完美地“复刻”过来。
林薇,让百灵,为她请来了上海最好的马术教练,和一位曾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过的、白俄流亡钢琴家。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清晨,她会出现在法租界郊外的私人马场里,穿着紧身的马术服,在教练的指导下,学习着如何,用一种属于贵妇的、优雅而又漫不经心的姿态,去驾驭一匹高傲的纯血马。
午后,她又会坐在那架老旧的、斯坦威的三角钢琴前,用那双曾经只熟悉枪械和匕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肖邦那充满了忧郁和诗意的《夜曲》。
夜晚,她则会独自一人,在格列夫医生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去品鉴那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来自波尔多或勃艮第的、不同年份的法国红酒。
一个月后。
当林薇,穿着一身施耐德女男爵最喜欢的、黑色的香奈儿套装,优雅地,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时。
正在客厅里,擦拭着武器的赵峰和石头,都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走路的姿态,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疲惫。
她拿起咖啡杯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她看着他们的眼神,带着一种属于贵族的、天生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瘾君子的空洞。
甚至,连她用德语,说出的那句简单的“早上好”,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仿佛能闻到黑麦面包和啤酒味道的巴伐利亚口音。
赵峰和石头,都看呆了。
他们感觉,自己看到的,不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杀伐果断的队长。
而是一个,从遥远的巴伐利亚城堡里,走出来的、真正的、活生生的……
施耐德女男爵。
林薇看着他们两人那充满了震惊和敬畏的眼神,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疲惫的微笑。
她知道,自己的第一阶段“蜕皮”,成功了。
镜子里的人,从外形,到姿态,再到口音,已经与那个真正的安娜,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但她也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形体的模仿,只是皮肉。
要想骗过南造芸子和伊藤夫人那样真正的老狐狸,她还必须,完成一次更可怕、更危险的、直达灵魂深处的……
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