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一个闷热的、典型的上海盛夏的星期五。
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了笼罩在黄浦江上空的那层厚厚的、灰黄色的水汽。
法租界,白鸽里弄堂。
“玛蒂尔达面包店”的伙计,像往常一样,打着哈欠,将第一炉散发着浓郁牛油香气的法棍,摆上了货架。
街道上。
电车的“叮当”声。
黄包车夫的吆喝声。
行色匆匆的市民们的脚步声。
......
阁楼上,林薇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真丝睡裙,长发随意地披散着。
她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普通市民。
那些市民正为生计而奔波。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还一无所知。
她的眸子总是平静如水。
此刻,那双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色彩。
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悯。
“队长,”赵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南京方面,还是没有新的指令吗?”
他赤裸着上身,正在用一块湿毛巾,擦拭着身上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疤。
断指的左手,让他握毛巾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又充满了力量。
林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自从上次送走那份布防图后,戴笠,就像彻底遗忘了她们这颗在上海的棋子一样,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这种被悬置在未知中的感觉,比任何明确的、危险的命令,都更让人感到不安。
就在这时,阁楼角落里那台被伪装成普通收音机的、军用级别的电台,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急促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滴滴”声!
林薇和赵峰的眼神,在瞬间,同时一凛!
这是最高级别的、代表着“十万火急”的紧急呼叫信号!
林薇立刻冲了过去,戴上耳机,手指在电键上飞快地敲击起来,接收着那串来自南京的、充满了焦躁和杀气的电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薇的脸色,随着每一个被破译出的字,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冰冷。
当她摘下耳机时,她的眼中,那丝属于一个女人的悲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属于指挥官的冷静和决绝。
她转过身,看着赵峰和刚刚从里屋闻声而出的苏曼卿。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出鞘的、冰冷的利剑,在闷热的空气中,划开了一道口子。
“战争,开始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
上午九时许。
一阵尖锐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如同鬼魅哭嚎般的呼啸声,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虹口区的方向,传了过来!
紧接着——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撕裂的巨响,在城市的北部,轰然炸响!
整个阁楼,都在这股恐怖的声浪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窗户的玻璃,发出“嗡嗡”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楼下,面包店里,传来女店员和顾客们惊恐的尖叫声。
街道上,那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晨间交响”,瞬间,被惊恐的呼喊和混乱的奔跑声,所彻底取代!
赵峰和苏曼卿,立刻冲到窗边。
他们看到,在闸北区的上空,一团巨大的、混合着火焰和尘土的黑色蘑菇云,正缓缓地、狰狞地,升腾而起,像一头被从地狱里释放出来的、择人而噬的魔鬼。
“是日军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赵峰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们,动手了。”
苏曼卿的脸色,惨白如纸。
她看着窗外那片瞬间陷入了恐慌和混乱的城市。
那些无辜的市民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她曾经在报纸上,用无数激昂的文字,所描绘过的、真正的战争。
残酷,突然,不讲任何道理。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林薇的声音,将两人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她将那份刚刚才破译出的、来自戴笠的电令,放在了桌上。
“戴老板命令,‘狐刺’小组,立刻执行‘清障计划’。”
“他要求我们,在日军的地面部队,彻底占领闸北之前。
不惜一切代价,清除掉那些最可能在第一时间投敌、并对我方防御,造成致命威胁的汉奸头目。”
电令的下方,附着一份名单。
一份,用血红色的墨水,写下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锄奸名单”。
名单上,有七个名字。
而排在第一个的,就是一个叫吴四宝的男人。
“吴四宝,”苏曼卿看着这个名字,立刻说道,“我认识他!
他是闸北区警察局的第五分局局长!
这个人,早就被报社的同事揭发过,与日本的浪人组织‘黑龙会’,过从甚密!
他……他手里,掌握着整个闸北区警察部队的布防图,和所有地下抗日组织的联络点分布信息!”
林薇点了点头。
“戴老板的判断,和你一样。”
她的手指,点在了吴四宝的名字上,像在点着一个死人的墓碑。
“电报里说,吴四宝,已经和日军方面,达成了协议。
他正在等,等日军的坦克,开进闸北。
然后,他就会带着他手下那几百名伪警,和那份足以让我们所有在闸北的同志,都万劫不复的‘投名状’,公开叛变。”
“我们,必须在他,见到日本人之前,找到他,杀了他,并拿回那份名单。”
林薇抬起头,看着赵峰。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赵峰的眼中,燃烧着属于战士的、嗜血的火焰。
“队长,下命令吧。”
林薇走到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前。
她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在那片代表着闸北区的、错综复杂的街巷地图上,飞快地移动着。
窗外,第二声,第三声炮响,接连响起。
更远的地方,传来了密集-的、如同爆豆般的机枪扫射声。
整座城市,都开始在这场血与火的洗礼中,痛苦地呻吟。
林薇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她们,将不再是那个周旋于上流社会的“林浣云”,也不是那个多愁善感的“曼殊”。
她们,是战士。
是行走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里,最后的、也是最锋利的……
清道夫。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极其危险的、却又是唯一可行的、穿过炮火封锁区的突进路线。
路线的尽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位于苏州河畔的、早已废弃的米仓。
“我们的第一个战场,”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像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
“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