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提交的《建议》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其沉闷的回响尚未散去,涟漪化作的暗流已开始冲击那些与陆鸣关联最紧密的“池鱼”。
首当其冲的,便是鬼市深处的“风声阁”。
这日晌午刚过,一队身着巡察司玄黑劲装、腰佩缚魂锁的鬼吏便如阴风般卷入鬼市,径直扑向“风声阁”那不起眼的门脸。
为首的小旗官面色冷硬,亮出一面刻有“巡”字的令牌,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奉上令,清查鬼市非法交易,干扰阴阳秩序者!此地涉嫌违规经营,倒卖阴司禁物,需即刻查封,一应人员带回问话!”
黄有财正趴在柜台上打盹,闻声一个激灵滚落下来,吓得面如土色,腿肚子转筋,话都说不利索:“官、官爷……小、小店一向本分经营,都是些、些代写书信、打听旧闻的小本生意啊……”
“是否本分,查过便知!”小旗官毫不理会,挥手令手下如狼似虎地开始翻查店内堆积如山的卷宗、信笺,动作粗鲁,不少陈年旧纸被撕破散落一地。
谢必安与范无救恰好不在店内,显然是对方刻意挑选的时机。
黄有财被两名鬼吏一左一右架起,哭嚎着被拖走,店铺被贴上交叉的封条,那盏昏黄的磷灯也被击碎在地。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回判官殿。
当值的陆鸣听闻,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划,方才抬起眼,眸中冰寒一片。
他料到对手会反击,却不想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直接狠辣,分明是杀鸡儆猴,意在切断他的地下信息渠道,并警告所有与他亲近之人。
几乎与此同时,轮回司阴籍核对处也起了波澜。
一名面相刻薄的轮回司稽核副使带着两名随从,来到阿罗处理档案的案前,趾高气扬地宣布了一纸调令:“阿罗吏员,据查,你近期频繁接触判官殿高度涉密卷宗,行为已有逾矩之嫌。为防泄密,兼考虑阴籍核对处近期事务清简,现调你即刻前往‘往生名簿誊录房’,负责核对新到亡魂基础信息录入,未经许可,不得再接触甲字类以上档案。即刻交接!”
往生名簿誊录房,那是个几乎接触不到核心信息、枯燥至极的闲散部门,等同于变相的冷藏。
周围的吏员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阿罗明艳的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她豁然起身,眼尾上挑,带着野性的光芒直视那副使:“逾矩?接触哪些卷宗皆有记录在案,程序合规,何来逾矩之说?敢问副使,我触犯了哪条阴律?”
副使被她的气势慑得一滞,随即恼羞成怒:“此乃司内正常人事调整!轮得到你质疑?休要狡辩,速速交接!”
阿罗冷笑一声,将腰间代表档案管理员身份的玉牌往案上重重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调令我接!但这‘逾矩’的帽子,我阿罗戴不起!也请副使记住今日之言!”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几个平日与孟夫子门下走得近的吏员脸上停顿片刻,然后抱起自己简单的物品,头也不回地走向那阴暗偏僻的誊录房。
她心中雪亮,这无妄之灾,根源必在陆鸣那边。
接连两处盟友受挫的消息,如同两道阴雷,在判官殿西厢文书房内无声炸响。
不少吏员看向陆鸣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有畏惧,也有疏远。
陆鸣端坐案前,面色平静如水,唯有搁在案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对手的报复精准而高效,直接打击他的羽翼,试图将他重新孤立起来。
此刻退缩,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寒了所有暗中支持他、或仅仅是对他抱有期望的人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他不能直接对抗巡察司的“执法”或轮回司的“人事调整”,那等于授人以柄。
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在规则之内,进行反击和保护。
他首先起身,走向文仲的值房。
“处正大人,”陆鸣神色凝重,拱手道,“方才听闻鬼市‘风声阁’因涉嫌违规被巡察司查封。卑职想起,前次为应对天庭巡察,整理基层建言时,曾参阅过该处提供的一些关于地府旧例、民俗传闻的零散资料,虽非正途,却也为完善报告提供了些许侧面佐证。如今此渠道突然中断,若后续天庭巡察使问及某些细节来源,或需补充类似民间信息以作参详,恐一时难寻替代。不知此事,是否会影响我等公务?”
他这番话,将风声阁的重要性与“公务”挂钩,点出其突然被查可能带来的潜在工作不便,而非为自己开脱或求情。
文仲是何等老练,自然听出弦外之音。
他深深看了陆鸣一眼,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巡察司行事,自有其章法。至于公务所需信息渠道……老夫会酌情关注。你且专心本职,勿为外物所扰。”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显然对陆鸣这番以退为进、将私事转为公事的应对颇为认可。
这话看似平淡,却暗示了文仲可能会在高层进行某种程度的过问,至少能让巡察司在处置黄有财和风声阁时,不至于太过分。
离开文仲处,陆鸣又径直前往轮回司,并非去找阿罗,而是以判官殿文书吏的身份,拜访轮回司一位负责档案协调的主事。
“李主事,”陆鸣递上一份事先备好的文书,语气公事公办,“判官殿近期需复核近三十年部分往生审批流程与阴籍记录的对应情况,此为调阅清单与事宜说明。此项工作需贵司阴籍核对处熟悉旧档的吏员协助。听闻原负责甲字类档案核对的阿罗吏员业务娴熟,不知可否协调其参与部分辅助核对工作?当然,一切以贵司人事安排为准,若确有困难,亦不敢强求。”
他明知阿罗已被调离,却故意提及她的名字和原职责,并以此为由提出“协作需求”,这是在委婉地向轮回司管理层表达一种态度:
阿罗的工作能力是判官殿所需的,她的突然调动,可能影响到两司之间的公务协作。
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也是为阿罗日后可能的回归埋下伏笔。
李主事接过文书,面色有些尴尬,支吾道:“这个……阿罗吏员近日确有其他安排……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陆鸣也不纠缠,拱手道:“有劳李主事费心。”便转身离开。
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且看后续。
做完这一切,陆鸣回到文书房。
他知道,这些举动未必能立刻救出黄有财或让阿罗官复原职,但至少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不会放任盟友因他而受苦。这种担当,看在谢必安、范无救、阿罗乃至其他暗中观察者眼中,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分量。
傍晚散值,陆鸣在返回住处的僻静廊道中,遇见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谢必安。
谢必安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只有凝重与感激。
“老弟,风声阁的事,多谢你出言!”谢必安低声道,“老黄暂时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被扣着问话。巡察司那边……似乎也没拿到什么实质把柄。你这番话递上去,至少让他们不敢下死手。”
陆鸣摇摇头,压下心中那份因牵连他人而升起的沉重:“是我连累了黄掌柜和二位兄长。”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必安眼中闪过狠色,“这笔账,老子记下了!你放心,风声阁倒不了,就算换个地方,换个名头,该有的‘风声’,一点都不会少!”
与此同时,在阴暗的往生名簿誊录房,阿罗对着枯燥的名簿,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陆鸣在轮回司的举动,她已经知晓。
“哼,还算有点担当……”她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那截断角法器,眼中闪烁着复仇与挑战的光芒,“想把姑奶奶晾在这冷灶台?走着瞧!这池水,既然浑了,那就索性搅得更浑些!”
池鱼已遭殃,但渔网并未能收起。
反而因陆鸣冷静而坚定的应对,使得这张由利益与情谊交织的网,在压力下变得更加坚韧。
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并未因这轮反击而消散,反而因为各自的算计与坚持,变得更加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