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两下,悦容坊的门板已上了大半。苏月正弯腰收拾柜台后的胭脂匣子,指尖沾的一点石榴红脂膏蹭在素白的绢布上,晕出一小团像极了晚霞的印记。她今日忙到脚不沾地,月白衫的袖口沾了些脂粉碎屑,额角也沁出细汗,索性把绾发的银簪松了松,让半湿的发丝垂在颊边,添了几分倦懒。“掌事,最后一盒珍珠粉收进里间柜了,春桃已经去后厨烧热水了,您今日累坏了吧?”打杂的小厮阿福擦着汗进来,手里还提着空了的水桶。苏月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笑骂道:“你这小子,今日送了三趟货去将军府,倒比我还会喊累。”话虽如此,还是从抽屉里摸出两块桂花糖递给他,“拿去含着,解解乏。”阿福接过糖,咧嘴一笑,刚要道谢,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砰砰”响得像是要把门板震碎。夜色里,那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苏月和阿福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个时辰,寻常客人早该歇着了,谁会这般急着来敲门?她示意阿福去开门,自己则顺手拿起了柜台边那柄用来裁脂粉纸的小银刀,悄悄藏在袖中——这京城地界,夜路走多了,总得多留个心眼。阿福刚拉开一条门缝,就见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汉子跌撞进来,脸上沾着些尘土,额角还破了块皮,渗着血珠。他身后跟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手里紧紧攥着个描金漆盒,指节都泛了白。“你、你们是悦容坊的苏掌事?”那汉子喘着粗气,目光在苏月身上扫了一圈,见她虽面带倦色,却眼神清亮,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慌乱,才稍稍定了定神,“我们家主子……有急事找您,还请行个方便。”苏月打量着两人,那汉子虽狼狈,腰间却别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不像是市井里的泼皮无赖;而那女子身上的斗篷,料子是极少见的云纹锦,边角绣着细密的银线,一看便知身份不凡。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道:“深夜登门,不知二位有何贵干?我这铺子已打烊了,若是要选脂粉,明日请早。”“不是选脂粉!”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细弱却带着几分急切,她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苏月心头一跳——这女子眉眼间的神态,竟有几分像前些日子来店里的户部侍郎夫人的远房侄女,只是那时她面色红润,哪像如今这般憔悴,眼下的青黑几乎要垂到颧骨。“苏掌事,我知道深夜叨扰唐突,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女子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我这脸……这几日不知怎的,起了满下巴的红疹,又痒又疼,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治不好。听侍郎夫人说,您这儿的脂粉不仅好用,还能治些皮肤小症,求您救救我!”她说着,就要屈膝下跪,苏月连忙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女子的手臂,只觉得一片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姑娘快起来,有话慢慢说。”苏月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又让阿福去倒杯热茶,“你先说说,红疹是何时起的?起疹前,可有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女子接过热茶,双手捧着杯子暖了暖,才慢慢道来:“约莫是三日前,我母亲给了我一盒从‘玉容堂’买的‘芙蓉膏’,说抹了能让皮肤细嫩。我用了两晚,就觉得下巴发痒,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在意,谁知第二日就起了一片小红疹,越挠越疼,如今连饭都不敢多吃,怕热气加重。”“玉容堂的芙蓉膏?”苏月皱起眉,上次柳三娘说玉容堂的水粉含铅量高,她还特意留意过,没想到他们的膏子也有问题。她示意女子抬起下巴,借着桌上的油灯仔细查看——那红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女子的下颌和脖颈处,有些已经被挠破,渗着淡黄色的汁液,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看着确实可怜。“你这是皮肤受了刺激,引发了湿疹。”苏月伸手轻轻碰了碰红疹周围的皮肤,女子疼得瑟缩了一下,“那芙蓉膏里,怕是加了劣质的香料和铅粉,你的皮肤本就娇嫩,受不住这般刺激。”“那可怎么办?”女子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大夫给我开了药膏,抹了反而更疼,若是这脸好不了,我……”“你别急,我这儿有法子。”苏月起身走到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又拿了一小包晒干的金银花和薄荷。“这瓶是我自制的紫草膏,用紫草和芝麻油熬的,能消炎止痒,你回去后,每日早晚用温水洗净脸,薄涂一层在红疹上。”她把瓷瓶递给女子,又指了指那包草药,“这金银花和薄荷,你用开水冲泡,放凉后用纱布蘸着敷脸,每日三次,能清热解毒,帮着红疹消退。”女子接过瓷瓶和草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多谢苏掌事!若是我这脸能好,定当重谢!”苏月摇摇头:“谢就不必了,只是你记住,这几日别再用任何脂粉,饮食也清淡些,忌辛辣油腻。等红疹消了,再来我这儿,我给你调些温和的养肤膏。”那汉子见状,也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苏掌事,这是药钱,您收下。”苏月看了眼那锭足有五两重的银子,只拿起其中一小块碎银,剩下的推了回去:“我的紫草膏和草药不值这么多,这碎银就够了。”那汉子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这般实在,随即也不再坚持,只是拱了拱手:“苏掌事真是个爽快人!我们这就告辞,不打扰您休息了。”女子也连忙起身,再次向苏月道谢,然后跟着汉子匆匆离去。阿福送他们到门口,回来时挠着头说:“掌事,这姑娘看着怪可怜的,那玉容堂也太黑心了,用那样的东西害人。”苏月看着桌上那锭被推回来的银子,又看了看女子留下的那个描金漆盒——方才女子慌乱中,把漆盒落在了桌上。她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在盒底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这姑娘姓林?”苏月喃喃自语,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疑虑。那女子说自己是侍郎夫人的远房侄女,可侍郎夫人姓周,她的远房侄女怎么会姓林?而且方才那汉子的神态,总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若只是为了治脸,何必深夜这般慌张,还遮遮掩掩?她正思忖着,春桃端着热水进来,见她盯着个漆盒发呆,好奇地问:“掌事,这是谁的盒子?方才那两位客人落下的?”苏月回过神,把漆盒盖好,放在柜台的抽屉里:“嗯,明日若是他们来取,你就还给他们。”她顿了顿,又道,“春桃,阿福,你们记住,今日深夜来的这两位客人,别对外人提起。尤其是那女子的模样,更不要说出去。”春桃和阿福虽不知缘由,但见苏月神色严肃,都连忙点头应下。苏月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这玉容堂,怕是不止卖劣质脂粉那么简单,而这位姓林的女子,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她守好自己的悦容坊,凭良心做生意,总能走得稳当。她转身关上抽屉,决定不再多想,明日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