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通往里屋的破旧布帘,被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掀开了。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端着一个粗陋的瓦盘,身子缩在阴影里,脚步细碎地挪了出来。
她似乎比她的丈夫六子,还要畏惧这屋子里的两位“大人”。
瓦盘被颤巍巍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妇人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便又转身,如同一道受惊的影子,匆匆退回了帘后。
瓦盘里,是一条鱼。
鱼身不大,却蒸得恰到好处,通体泛着一层浅淡的金黄,淋上些许酱汁,热气氤氲而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
这股味道,瞬间便将屋内的潮腐之气,冲淡了七八分。
黄枪鱼。
陈四安的一双眼睛,在那一刻,骤然亮起,亮得像是两盏被猛地拨高了灯芯的油灯。
那是一种混杂着贪婪、激动与狂喜的眼神。
他甚至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声响。
这黄枪鱼,金贵。
金贵在它离了这黑岩岛周遭的海水,便会即刻死去,任你用何等法子,都留不住那一口鲜活。
更金贵在,它只在一年之中,只有那么几十日,才会洄游至此地产卵。
此时的黄枪鱼,鱼肉已是肥美到了极致。
而那藏于鱼腹之中的一捧鱼子,更是价比黄金,是无数达官显贵,可遇而不可求的人间至味。
陈四安几乎要按捺不住伸出筷子的冲动。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股火热,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提起桌上自带的酒坛,给小乙面前的粗陶大碗,斟满了酒。
酒液浑厚,呈琥珀之色,一倒出来,便有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
“赵大人,此酒是下官特意从城中最好的酒坊带来的‘果酒’,甘甜可口,配这海中极鲜之物,最是相得益彰,您尝尝。”
小乙看了一眼那碗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酒,脸上不见丝毫异色。
他端起那只粗陶大碗,没有丝毫客气,仰头便灌下了一大口。
甘甜的酒液如同一条涓流,从喉咙笔直地流淌到了胃里。
“陈掌书,请。”
他放下碗,面色如常,只是双颊处,微微泛起了一抹红晕。
陈四安见这位“赵大人”如此豪爽,心中最后一点拘谨也烟消云散。
他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脸上满是痛快的神色。
“痛快!赵大人海量!”
二人就此推杯换盏,大口吃鱼,大口喝酒。
那黄枪鱼的肉质,嫩滑得仿佛没有骨头,入口即化,只留下一嘴的鲜甜。
而那腹中的鱼子,用筷子轻轻一抿,便在口中粒粒爆开,释放出更为醇厚馥郁的滋味,混着烈酒的辛辣,直冲天灵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屋子里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陈四安的舌头已经开始有些发直,脸颊红得像是猴子的屁股。
他一手抓着酒碗,一手挥舞着筷子,已然是手舞足蹈,口中更是说古论今,从南陵水师的威风,说到这黑岩岛的风物,显然是喝到了兴头上。
小乙的脸上,也带着几分醉意,眼神似乎都有些迷离。
但他握着酒碗的手,依旧很稳。
他的心里,更是清明如镜。
时机,差不多了。
他端起酒碗,与陈四安虚虚一碰,舌头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大了半圈。
“陈……陈掌书,今日能尝到如此……如此人间绝品,全赖……全赖你了。”
陈四安一听这话,更是得意,胸膛拍得“砰砰”作响。
“赵大人,您……您这话,可就折煞下官了!”
“若不是您……您大驾光临,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敢私自登岛啊!”
小乙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装作好奇地问道。
“哦?此话怎讲?本官瞧这岛上风光不错,你们……平日里想来,便来了,还有什么……什么说法不成?”
“赵大人,您……您有所不知啊!”
陈四安打了个酒嗝,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却又因为醉酒,那声音反而更大。
“咱们提督大人……治军森严,平日里,最是……最是厌恶我等与百姓有过多牵扯,美其名曰……骚扰百姓。”
“除非……除非是有您这般,从京城来的朝廷重臣巡视,又……又恰好赶上这黄枪鱼汛的季节,提督大人他老人家,才会……才会点头,让我等,有机会……有机会上岛,借着招待大人的名头,打打牙祭。”
“哈哈,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乙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大笑起来。
“那如此说来,你我二人,今日也算是……相互成就了。”
“正是,正是!赵大人,下官……下官再敬您一碗!”
陈四安激动地又满上一碗酒。
“您初来乍到,下官……多有怠慢,还请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多多提携!”
“唉,陈掌书,你这话,就……就见外了。”
小乙摆了摆手,身子微微摇晃。
“你我……一见如故,今日又在此……同斟共饮,便是……便是自家兄弟,莫要如此客套。”
二人又是一番推杯换盏。
几碗酒下肚,陈四安的醉意更浓了,几乎要趴在桌上。
小乙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已到,便看似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陈掌书,我……我有一事不明,想……想请教一二。”
“赵……赵大人,您……您说,但说无妨!下官……下官必定,知……知无不言!”
陈四安拍着胸脯,大着舌头保证道。
“咳,也……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小乙轻咳一声,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只是……只是瞧着,咱们这南陵地界,一路行来,四处都是……是瓜田果林,却……却唯独不见一亩水田,不见……不见什么粮食作物,心中……有些好奇罢了。”
“咳!大人……您是问这个啊?”
陈四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仿佛这个问题正中他的下怀,是他最为了解的领域。
“咱们南陵这地界,怪得很。”
“您看这海上,终年……终年都是湿气弥漫,潮得能拧出水来。”
“可这天上的日头,却又……又毒辣得要命,像是……像是个大火球,天天挂在头顶上烤。”
“寻常的稻米,娇贵着呢,到了咱们这儿,要么被潮气沤烂了根,要么……要么就被太阳,活活给晒成了干草。”
“所以啊,咱们这地方,才只能种些……种些耐旱耐晒的瓜果。”
“大人,您是不知道啊,要是……要是咱们这儿能种稻米,凭着咱们这儿的人气,早就……早就富得流油了,哪里还会……还会像现在这般穷苦。”
“哦……”
小乙拖长了声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那咱们这南陵府,一府军民的口粮……”
“还能怎么办?”陈四安两手一摊,“百姓们,只能将地里种出的瓜果,海里捞出的鱼货,运到……运到那富庶的江南之地,换些……换些钱粮回来糊口。”
“所以啊,这日子,过得……过得清苦,远远比不上……比不上那江南鱼米之乡啊。”
说到这里,陈四安似乎清醒了些许,他眯着醉眼,打量着小乙。
“大人……您……您是京城里的大官,怎么……怎么对这田间地头的农家事,如此……如此上心?”
小乙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样。
他嘿嘿一笑,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哦,不瞒……不瞒陈兄弟,我家……我家兄长,就在……就在江南,做的便是……便是这稻米转运的生意。”
“我这次来,也是……也是顺道,帮他……帮他瞧瞧,看看这南陵,有……有没有什么商机。”
“商机?”
陈四安听到这两个字,眼睛猛地又亮了一下,他一拍大腿。
“那大人您,可是……可是问对人了!”
“哦?”
小乙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陈大人,此话……怎讲?”
“赵大人,您……您怎么不去寻咱们提督大人呢?”
“提督大人?”
小乙故作不解。
“是啊!”陈四安压低了声音,身子几乎要越过桌子,凑到小乙耳边,“咱们南陵水师,数万……数万将士,每日……每日所需的海量粮草,这……这么大一笔生意,还不够……不够入大人您的法眼吗?”
小乙眉头一皱,装作更加困惑。
“这……这军需粮草,不都该是……由户部统一调拨,统一采办的吗?怎么会……会轮到地方上来?”
“赵大人,您……您这就有所不知了!”
陈四安的脸上,满是为上官解惑的得意与炫耀。
“咱们南陵水师,地处……地处东南边陲,情况……复杂得很呐!”
“我们……我们不仅要负责海疆防务,还得……还得管着这南海上,来来往往的所有商船。”
“不瞒您说,在南陵,就连……就连地方衙门,都得挂上……挂上我们水师衙门的牌子!”
“因此啊,我们水师的军费,一部分,是……是户部下拨的,可那点钱,哪里够用?”
“另一部分,也是……也是大头,都来自于……来自于向过往商船收取的税费。”
“有了这笔钱,我们……我们水师的粮草,便都是……都是自行采买,根本……根本用不着看户部那帮人的脸色!”
“这粮草采买的大权,名义上,是……是在水师衙门手里。”
陈四安说到这里,醉醺醺地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可这水师衙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个……哪个不得听咱们提督大人的?”
“赵大人,您想啊,若是……若是您能通过提督大人,搭上……搭上这条线,还愁……还愁您家兄的生意,做不大吗?”
原来如此。
小乙端着酒碗的手,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微微一顿。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
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在这一刻,被陈四安这几句醉话,尽数串联了起来。
江南道上,莫名消失的军粮。
南陵水师,数万将士的庞大消耗。
以及这不经户部,可自行采买粮草的特权。
一条完整而清晰的脉络,瞬间浮现在他的心底。
鱼,已经吃进了嘴里。
那张撒出去的网,也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小乙缓缓抬起头,将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那酒液入喉,竟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彻底醉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陈四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好戏,这才算是真正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