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冰冷,一如此刻小乙的心境。
那封信烧成的灰烬,宛如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然落在他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他本想着,明日天一亮,便折返秣陵,在那座六朝金粉之地,再寻觅一番蛛丝马迹。
可钱双送来的这寥寥数语,却如一道无形的缰绳,将他的脚步死死钉在了南陵这片蛮荒之地。
那批失踪的稻米,竟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此地。
看来,这南陵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得了。
既然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黑衣人,线索已断得干干净净,那便只能从这批稻米本身下手。
它们就像一串沉默的脚印,踏过江河,越过沧海,最终停在了这里。
只要能弄清楚,是谁将这批稻米卖到了南陵,便能顺着这条藤,摸到背后那个藏得极深的瓜。
只是,这藤该从何处摸起?
南陵偏远,孤悬海外,于他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就连瑞和堂,分号也未曾开到这等天涯海角。
思绪,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夜色深沉,唯有窗外的涛声,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也拍打着他纷乱的愁肠。
翌日。
天光乍破,一缕微曦染红了海面。
小乙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南陵水师那座煞气腾腾的营房门外。
当传令的亲兵将“赵大人求见”的消息,第三次传到范付清的耳中时,这位南陵水师的最高统帅,嘴角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京城来的贵人,是来辞行的。
于是,他颇为“周到”地命人备下了一份厚礼,一些分量十足的黄白之物,权当送这位瘟神的盘缠。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一反昨日的凝重,竟有些其乐融融。
“范大人!”
小乙进帐,拱手为礼,神色平静无波。
“哎呀,小乙兄弟!”
范付清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热情得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至交。
“可是要动身回京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朝身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那亲兵心领神会,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范某没什么好东西,特意为小乙兄弟备了些许薄礼,权当此番相识的一点心意,还望小乙兄弟务必笑纳啊。”
范付清的笑容里,满是“一路顺风,好走不送”的殷切期盼。
“范大人,您误会了。”
小乙的目光掠过那个木盒,声音依旧平淡。
“小乙此来,并非为了辞行。”
一言既出,帐内的空气,瞬间为之一凝。
“哦?”
范付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那份热络迅速褪去,化作一丝警惕与审视。
“莫非……”
他喉头滚动,后面的话,却是不敢问出口。
“范大人不必如此惊慌。”
小乙仿佛没有看见他神色的变化,自顾自地笑了笑。
“小乙昨日回去,仔细想了一番,此番奉命南下,前后不过两日便打道回府,这时间上,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传回兵部,怕是会落一个办事不力的名声。”
“所以,我决定在此地多叨扰几日。”
他看着范付清那张由晴转阴,又由阴转为惊疑不定的脸,慢悠悠地抛出了早已备好的说辞。
“不过范大人尽可放心,我也就是在这南陵城附近,赏一赏这海滨风光,尝一尝这时令海货,偷得浮生几日闲罢了。”
“毕竟,这趟差事了结,一回到兵部衙门,可就再没这等逍遥快活的好日子喽。”
这番话,说得三分真诚,七分惫懒,像极了一个借着公干由头出来游山玩水的京城官吏。
范付清闻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原来,是嫌在此地待得不久,回去不好交差,顺便想混几天日子。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干笑两声,笑声里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既是如此,那我即刻便安排陈掌书,这几日全程陪同兄弟你,给你做个向导如何?”
范付清眼珠一转,又生一计。
“他是本地人,这方圆百八十里,哪处有好景,哪家有好菜,他都一清二楚。”
一个向导,亦是一个眼线。
“不必劳烦陈掌书了。”
小乙摆了摆手,婉言谢绝。
“我这人,素来喜好清净,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甚好。”
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文人墨客的孤高。
“既如此,那小乙兄弟就请自便。”
范付清见他拒绝,心中反而更加安定了几分,只当他真是个不喜旁人打扰的怪脾气。
他指了指那个紫檀木盒。
“这些,还请小乙兄弟务必收下,就当这几日在南陵的所有花销,都算在范某的头上,我请客啦。”
“那……多谢范大人美意,小乙便却之不恭了。”
小乙这一次没有推辞,很是干脆地拱手收下。
他比谁都清楚,收下这份沉甸甸的银钱,才是让范付清彻底安心的最好法子。
钱货两讫,你游你的山,我做我的官,两不相干。
“好说,好说!”
范付清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起来。
“小乙兄弟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在这南陵地界上,遇到了什么摆不平的麻烦,尽管来水师大营找我!”
这句客套话,既是示好,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
“先在此谢过范大人了。”
小乙再次拱手,而后转身,从容离去。
离开了肃杀的水师大营,小乙提着那盒分量不轻的银钱,像一只没了方向的无头苍蝇,开始在城中漫无目的地乱晃。
这南陵,名为城,实则不过一镇。
全城上下,堪堪只有两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长街,呈一个十字,交错贯通。
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
来来回回,小乙已经用脚步丈量了两遍。
他的目光,看似闲散,实则如鹰隼般,扫过街边的每一个角落。
街面上,倒是有那么两家挂着“米”字招牌的粮行。
只是那门脸小得可怜,铺子里的存粮,一眼就能望到底。
别说是那失踪的数万石稻米,便是连一千石,都未必能吞得下去。
如此一来,那批海量稻米的去向,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南陵水师。
唯有军队的粮秣军需,才需要如此庞大的数量。
这支驻扎在南海之滨的庞大军队,就像一头永远也喂不饱的饕餮巨兽。
小乙寻了一处沿街的露天茶摊,拣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点了一壶最粗劣的茶。
茶水苦涩,正如他此刻的心绪。
倘若这批稻米,当真是被南陵水师采办为军需。
那军粮采办,理应由户部统一调配划拨才是。
可是,若户部知晓他们采办的这批稻米,就是先前离奇失踪的那批官粮,那便说明,监守自盗的黑手,就藏在户部之内。
然而,据叔父的判断,户部乃是太子殿下亲自执掌的要地。
太子自己挖坑,再自己跳下去?
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思绪如一团乱麻,越想越是头痛。
可就在这片混沌之中,却有一条线索,如利剑破开迷雾,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小乙的心中,升起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
假设,真有一方势力,暗中串通了户部的某些官员,亦或是稻丰米行,故意在途中将官粮掉包。
那么,前线军粮因此耽搁延误,便是泼天的大罪。
届时,无论是在后方总揽全局的太子,还是在坐镇兵部的二皇子,都难逃干系,必然会被朝堂问罪。
尤其是太子,户部是他管辖之所,出了这等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即便不被废黜,也定会元气大伤。
可偏偏,这件足以掀起朝堂地震的大事,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一方面,是坐镇兵部的二皇子,以军情为由,强行将此事压下,没有捅到御前。
除了兵部寥寥几位心腹,外界对此,竟是无从得知。
另一方面,那家名为“稻丰”的米行,又以雷霆之势,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市面上疯狂购粮补上了缺口,迅速地解决了粮草危机。
这背后,又是何人手笔?
这等财力,这等魄力,绝非寻常商贾所能拥有。
小乙闭上眼,轻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海风吹过,带来一丝咸腥的凉意,让他纷乱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许。
抽丝剥茧,万般头绪,终归要落到一个实处。
看来,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在南陵,查清楚这批稻米的真正卖家。
只有找到了那个将稻米卖给南陵水师的人,才能一步一步,去证实自己心中那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那个人,便是这盘大棋的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