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连同那三百余名垂头丧气的俘虏,如同一阵席卷大营的狂风,在天亮之前便送抵了帅帐。
这一战,不仅是斩获颇丰。
更是小乙那支七百人的队伍,在夜色与山林的掩护下,生生用脚踩出了一条直通西越军大营后方的隐秘路径。
这对于已经陷入僵持的赵国大军而言,无异于一剂起死回生的猛药。
此路一开,便如在西越军的咽喉上,抵上了一柄淬毒的匕首。
可从此路直捣黄龙,可将敌军拦腰斩断,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庙堂之上的胜负手,往往落在棋盘之外。
而疆场之上的胜负手,便藏在这无人知晓的羊肠小道之中。
若此计功成,这场关乎两国国运的战役天平,或许就将彻底倒向赵国这一方。
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了一夜。
当那份写着战果与山路地图的简报,再一次被呈到主帅徐德昌的案前时,这位鬓角已染风霜的老将军,只是平静地看完了它。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简报上那个有些眼熟的名字。
小乙。
徐德昌浑浊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是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帐篷的顶,望向了那片幽深莫测的群山。
又是这个年轻人。
是偶然撞上了大运的侥幸,还是一把藏在鞘中、不鸣则已的利刃?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审视。
很快,将令传出。
帐内,诸将齐聚,人人面色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铁锈味。
徐德昌亲自制定了一条狠辣至极的战略方针。
他将亲率主力大军,陈兵于官道之上,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发动佯攻。
此战不为杀敌,只为吸引西越军全部的注意力,要将他们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正面战场。
而真正决定此战胜负的奇兵,则交到了姜岩的手中。
姜岩,因之前治军有方,屡有战功,被委以副将的重任。
他将率领本部精锐,沿着那条由小乙发现的山间小路,如鬼魅般穿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敌军心脏致命一击。
小乙与年虎二人,也因此战奇功,被从百夫长破格擢拔为斥候营的统领。
可各领千人部众。
斥候。
这两个字,在军中,往往意味着九死一生,也意味着一步登天。
他们二人,也成了这神武营中,从一介新兵,晋升速度最快,犹如坐着青云梯上爬的传奇。
军中已有传言。
倘若此次奇袭敌营再能立下不世之功,或许,这二人真能一步登天,成为那佩将印、掌万人生死的校尉。
到那时,便是真正的一将功成。
方略既定,军心如火。
各部人马枕戈待旦,只等那一声令下,便要奔赴沙场。
可是。
那道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军令,却迟迟没有到来。
姜岩所部,已在前沿阵地集结完毕,兵刃磨得雪亮,杀气凝而不发。
他每日立于山前,苦苦等候着主帅派来的传令兵。
然而,日升月落,一天,两天,三天,五天……
传令兵的身影倒是来了几次,带来的却永远是那两个字。
待命。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起初的昂扬战意,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渐渐沉淀为焦躁与不安。
与此同时,一件更令人心头发慌的事情,如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开来。
伙食,一天比一天差了。
起初只是没了犒赏的酒肉,尚可理解为大战在即,需厉行节俭。
后来,碗里的干饭变成了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
再后来,一天三顿,变成了一天两顿,最后,甚至变成了一天一顿。
那点勉强果腹的口粮,根本填不饱一个壮年男儿的肚子,更遑论是即将上阵搏命的士卒。
莫非,是军粮出了岔子?
这个恐怖的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姜岩早已察觉到了这致命的端倪,却只能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一面极力安抚部下,一面派亲信暗中打探。
他知道,军心如沸油,半点火星便能炸开。
可是,时间拖得越久,异样的感觉便越是清晰,那种饥饿感带来的虚弱与恐慌,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抚的。
军营中,因口角而起的斗殴渐渐多了起来。
兵器碰撞的声音少了,腹中雷鸣的声音却多了。
姜岩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他将防务暂交副手,独自一人打马回了中军大营,要亲自向徐德昌问个明白。
“大将军!”
姜岩一进帐,便带着满身的风尘与寒气,单膝跪地。
“前沿将士踌躇满志,士气正当鼎盛,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为何迟迟不下令进攻?战机稍纵即逝啊!”
徐德昌正对着地图出神,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何时进攻,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他的声音沙哑而生硬。
“回去,好好看住你的人!”
这番话,如一块石头,堵得姜岩心口发闷。
“末将不敢过问大将军的方略,就算是军中有不可告人的机密,末将也可以不问。”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德昌。
“可是,每日不断削减的军粮,这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前线将士,一天仅有一顿稀粥,腹中饥饿,手脚发软,还让我们拿什么去翻山越岭,去跟西越国的虎狼之师拼命?”
“让你回去看好你的人,听不懂吗?哪来这么多废话!”
徐德昌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姜岩的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退缩。
“大将军,姜岩不怕死,麾下万千兄弟也不怕死。”
“我们只怕死得不明不白,只怕不是死在敌人刀下,而是饿死在这阵前!”
“末将今日斗胆,并非质问,只是希望能替大将军分忧解难,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他说完,竟对着徐德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整个上身都伏了下去。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良久。
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在帐中响起。
“唉……”
“起来吧。”
徐德昌的声音,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不是本将信不过你,不愿让你知道。”
“而是怕你知道了,会乱了军心,反为不美。”
他走到姜岩身前,亲自将他扶起。
“朝廷……发来的军饷,迟迟未到。”
“如今大军粮草已近告罄,别说主动进攻,再过十天,恐怕连维持营啸都不可能。”
“大军,根本动弹不得。”
“什么?”
姜岩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得荒谬无比。
“我们在前面与敌寇拼死拼活,朝堂上的诸公,竟连粮草都不能保证按时送到?”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难道要让我们拿着空空的米袋,去上阵杀敌吗!”
“真不知道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失望。
“姜岩!”
徐德昌厉声喝道。
“这些话,在我这帐中说说也就罢了!”
“出了这道门,跟谁也不许再提半个字,否则军法从事!”
“你听到没有?”
“是!末将……失言了。”
姜岩的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这般坐以待毙,等着西越人发现我们的窘境吗?”
“本将早已修书八百里加急,并差了心腹亲信,日夜兼程送往京城,敦促粮草一事。”
徐德昌的目光,望向了京城的方向,眼神复杂。
“此次出征,是太子殿下督战,陛下他……并不过问边疆战事。”
“而如今,朝中兵部尚书一职,正由二皇子殿下兼任。”
“按说,储君督战,其一母同胞的兄弟掌管后勤,本该是万无一失,绝不该出现此等纰漏才是。”
“所以,我已让人送信给二皇子,请他务必尽快查清,这粮草究竟是卡在了哪个环节。”
老将军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那里藏着的,是比战场厮杀更令人心力交瘁的忧虑。
“还是那句话。”
“回去,看好你的人。”
“这里的事,你无需操心,也操心不了。”
“是!”
姜岩带着一腔的憋闷与疑惑,还有那如山般沉重的真相,退出了帅帐。
帐外的风,吹在脸上,很冷。
可他知道,真正冷的,是前沿阵地里,那数万将士已经渐渐凉下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