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马,蹄声渐急。
这十数日的辰光,像是指间沙,漏得飞快。
小乙的一身筋骨,就在这飞快流逝的辰光里,被千锤百炼,被反复打磨。
像是铁匠炉中一块烧红的顽铁,一锤接着一锤,砸去了浮躁,砸出了锋锐。
那双原本只会握笔提筷的手,如今摊开,已是沟壑纵横,老茧丛生。
每一块硬皮,都是一次枪尖的震颤,每一次虎口的撕裂。
那杆沉重的铁枪,初时是压在肩上的山,如今,却像是长在手上的一截臂骨。
老胡说,他的枪法,仍旧谈不上登堂入室,更遑论大家风范。
可老胡也说,就凭这股子狠劲和一身打不烂的皮肉,去那西凉城的血肉磨坊里,换几条人命,够用了。
够用。
沙场之上,这两个字,便是最高的褒奖。
临行前两日,赵小乙终于回了那座许久未归的院子。
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带着一身的风尘与汗臭,也带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一道身影最先扑了过来,是燕妮。
她像只受惊又欢喜的雀儿,围着他,想碰又不敢碰。
小姑娘的视线,先是落在他胳膊上那些尚未褪尽的淤青上,青一道,紫一道,像是泼坏了的水墨。
然后,又看到了他那双不似少年人的手掌,粗糙,皲裂,布满了死皮。
燕妮的眼睛里,那汪清澈的泉水,便开始忽闪,起了雾,很快就要蓄成一场雨。
“小乙哥,你……”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心疼。
“你定是累坏了。”
“我,我这就去给你烧水,好好泡个热水澡,把乏解了。”
赵小乙看着她,那张被磨砺得愈发冷硬的脸庞,终于扯出了一丝熟悉的笑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人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转身,径直朝着叔叔赵衡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
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小乙推门而入,却发现屋子里,不止叔叔一人。
还有一道身影。
一道他从未见过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衫,头发用一根寻常木簪束着,身形看着有些单薄。
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却仿佛是这间书房,乃至这方天地的中心。
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卷宗,所有的笔墨纸砚,都成了他的陪衬。
赵衡与他,似乎正在商谈着什么。
赵小乙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
赵衡抬起头,看到是小乙,那张素来如古井般深沉的脸上,罕见地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
“嗯。”
小乙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背影。
“这十几天,筋骨熬得如何,累坏了吧?”
“叔,我没事,还撑得住。”
“没事就好。”
赵衡的眼神里,有欣慰,也有藏得更深的一丝怜惜。
赵小乙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叔,这位是?”
“我来为你引荐。”
赵衡站起身,语气变得庄重起来。
“这位,是娄世勍,娄先生。”
“他便是我为你请来的谋主,辅佐你,为你出谋划策。”
赵小乙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行礼。
“小乙见过娄先生。”
那个被称为娄先生的男人,依旧没有转身。
他只是将头颅微微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用眼角的余光,斜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
那道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更像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刀匠,在审视一块刚刚淬火的刀胚。
冷漠,锐利,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审度。
只是一眼,便让小乙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而后,娄世勍微微点了点头,便再无表示。
赵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娄先生,是我的至交,也是我最为倚重的幕僚。”
“我这一生,许多决断,皆出自他手。”
“数年前,先生已经归隐,不问世事。”
“今日,是我拼了老脸将他重新请出山,来助你成就一番事业。”
赵衡看着赵小乙,一字一顿。
“你,要懂得珍惜这份机缘。”
“对娄先生,你要像对我一般敬重,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都要记在心里,言听计从,不得有丝毫违逆!”
赵小乙心头巨震,他从未见过叔叔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说话。
他再次深深一揖。
“侄儿知道了,还请娄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他又抬起头,望向赵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叔,侄儿有一事不明。”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赵衡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思。
“你担心这娄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帮衬你是吧?”
“放心,娄先生,会随你同去西凉城。”
“届时,他自会用他的法子,将消息,将时机,送到你的手上。”
“嗯。”
小乙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这个“嗯”字,像是砸在地上的一块石头,沉重,且坚定。
赵衡叹了口气,走上前,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领。
“此去西凉,不比江湖厮杀,更不是寻常的差事。”
“那座雄关,是个吞人的巨兽,每天都要用成千上万的性命去填。”
“凡事,务必小心,万事,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
“老萧不在你身边,万事,只能靠你自己。”
“叔,您放心。”
赵小乙抬起头,眼中是淬炼出的精光。
“小乙此去,定不辱没您的期望,更不辱没赵家的门楣!”
叔侄二人话音刚落,一旁始终沉默如石的娄先生,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缘故,却异常清晰。
“小乙。”
他第一次叫出赵小乙的名字。
“康兄,也就是你叔叔,已经叮嘱了很多大道之上的大道理。。”
“我这里,想跟你说几句上阵搏命的小道理。”
“娄先生,您请说。”
赵小乙肃然而立,洗耳恭听。
“这战场之上,想要活下来,甚至活得比别人好,最重要的,是三件事。”
娄世勍缓缓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要够狠。”
“不是对敌人狠,而是对自己狠。上了阵,你便不是你爹娘生的儿子,不是哪个姑娘的心上人,你就是一柄要饮血的刀,一杆要夺命的枪。你的眼里,不能有恐惧,不能有怜悯,只有死人,和你这个活人。气势上,要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扑向一群肥羊。”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要够冷静。”
“俗话说,刀枪无眼。这话没错,但你自己,必须长一双三百六十度的眼睛。”
“无论何时,都不要将自己的后背和侧翼,轻易交出去。即便是在与人正面搏杀,你的心,也要分出一半,去听,去看,去感受周围的风吹草动。谁在冲锋,谁在溃败,哪里的喊杀声最响,哪里的旗帜倒了下去。你要做那风暴的中心,但你的心,必须是风暴之外的那片晴空。”
赵小乙听着,不住地点头,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娄世勍看着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
“跑!”
赵小乙猛地一愣。
“见势不对,立刻就跑。不要有任何犹豫,不要管什么袍泽之情,更不要想什么建功立业。”
“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跑得越狼狈越好。”
“因为在战场上,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说三道四,才有资格去悲伤,去愤怒,去领功,去给死去的人烧一柱香。”
“死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乙久久不语,而后,对着娄世勍,再次深深鞠躬。
“多谢娄先生提点,小乙,谨记在心。”
“嗯。”
娄世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了过去。
“这里面,有我给你的一张条子。”
“你拿着。”
“不到万不得已,到了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之时,再打开它。”
“或许,能救你一命。”
“多谢娄先生。”
小乙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了那个锦囊。
锦囊是上好的真丝所制,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可小乙却觉得,自己仿佛托着一座山。
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
真能像那些说书人嘴里讲的故事一样,锦囊妙计,决胜千里?
单凭这么个小东西,就能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救下自己一条性命?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那锦囊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放在了心口最暖和的位置。
他可以不信鬼神,不信这看似虚无缥缈的锦囊。
但他必须信他叔叔。
既然信叔叔,那便要信叔叔为他寻来的这位,深不可测的娄先生。
这,便是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