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临安归。
凉州城的干燥烈风扑面而来,才像是回到了人间。
小乙立于赵衡书房之内,身形笔直如枪。
将市舶司一行,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不见波澜。
赵衡坐在那张宽大厚重的书案后,指节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一如当日的秦若甫。
只是这声音里,没有权衡,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那只老狐狸,最看重的,终究还是他头顶那顶乌纱帽。”
赵衡的语气很淡,仿佛早就看穿了那位市舶司提举的五脏六腑。
“叔叔所料,分毫不差。”小乙垂首,言语间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市舶司这条线,暂时算是了了,那暗中之人吃了这个哑巴亏,短时间内不敢再有动作。”
赵衡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既如此,也该去见见那条被困在浅滩的龙了。”
他口中的那条龙,是个在大江大浪里真正滚过命的人。
姓裴,名疏鸿。
曾是南陵水师里,最年轻气盛的参将。
这人天生便是一块水里的料,生来便与水亲。
据说能在怒涛之下,闭气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其人不仅骁勇,更兼谋略,马上安邦,船上定海,本该是前程似锦。
可惜,过刚易折。
他偏偏撞破了顶头上司,那位水师提督,与纵横南海的大盗私相授受,拿军饷换金银。
年轻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一封检举信,八百里加急,直递大理寺。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封信,石沉大海。
反倒是那提督与海盗联手,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反咬一口。
玩忽职守的大罪,就这么扣了下来。
若非赵衡当年惜才,暗中使了些手段,将人从天牢里保了下来。
裴疏鸿坟头的草,怕是都已经三尺高了。
官职是没了。
脊梁骨上,生生挨了五十大板,每一板都足以裂骨。
可那条命,终究是留下了。
只是,这朝堂,这官场,他裴疏鸿是再也回不去了。
赵衡救了他,却也无处安置这尊煞神。
最后,只能任由他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南陵,在那片生他养他的海边,做了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渔夫。
“我修书一封。”
赵衡回到案前,取过一张素笺。
“你亲自去一趟南陵,找到他。”
他将那封信折好,递给小乙。
“那是个心气比天高,命却比纸薄的犟骨头。”
“他肯不肯再出山,为你所用,便看你的本事了。”
小乙接过信,入手很轻,却觉得重逾千斤。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转身退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的小屋。
小乙一头栽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翘起了二郎腿。
屋子里很静。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
他想起在临安秦府的那个下午,他的心跳,也是这般。
只不过,那时是风声鹤唳,四面楚歌。
此时,却是万籁俱寂,思绪万千。
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从一个只想安稳度日,护着义妹的小小解差。
到如今,手持大将军令,面见封疆大吏,言语间定人生死。
这趟浑水,自己不仅是踩进来了,而且越陷越深。
前路,究竟是坦途,还是深渊?
他不知道。
或许,这世上的路,本就没有什么坦途与深渊之分。
走下去,便是了。
小乙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次日,天刚蒙蒙亮。
小乙牵着马,走出了凉州城。
这一次,他只身一人,没有同伴。
身边,只有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
一人,一马。
此去南陵,星夜兼程。
路途遥远。
自北向南,景致一日一换。
一望无际的平原,渐渐生出丘陵。
干爽的风,也变得潮湿而黏腻。
终于,在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之后,一座浸润在水汽中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南陵城。
赵国最南端的疆土。
这里的味道,与中原、北境,截然不同。
空气里,满是咸腥的海风,混杂着草木腐败与湿土的气息。
燥热,且无处可躲。
城中的屋子,大多低矮。
瞧不见北方的青砖黛瓦,多是藤竹编织,或是茅草为顶,仿佛稍有大风,便能吹散架。
城很大,却显得很空。
一户户人家,像是棋子般,零零散散地落在各处,彼此间隔着大片的芭蕉林和水田。
小乙牵着马,走在泥泞的土路上,一时有些犯难。
这偌大的南陵城,人海茫茫。
要去何处,寻那个叫裴疏鸿的渔夫?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饥饿,打了个响鼻。
前方不远处,挑着一个“酒”字旗幡。
是个小酒馆。
小乙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门口的木桩上,走了进去。
要了些吃食,又点了一壶本地特有的果酒。
酒水甘冽,带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而当一盘清蒸的海蟹,一碗鲜美的鱼脍端上桌时,小乙的眼睛亮了。
他从未尝过如此的人间至味。
那蟹肉的鲜甜,那鱼生的滑嫩,瞬间便在舌尖上炸裂开来。
在凉州,一块肉饼便能让寻常百姓解馋。
可在这里,这满桌的海味,竟比那肉饼还要便宜几分。
小乙吃得酣畅淋漓,风卷残云。
一顿饱餐过后,他才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他招了招手,唤来店小二。
“小二哥,结账。”
“顺便问一句,你们店里这些活神仙一样的美味,都是从何处捕来的?”
那店小二是个皮肤黝黑的精瘦少年,闻言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
“是啊,从北边来。”
“那就难怪了。”
店小二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嘴里也没闲着。
“咱们南陵城,山珍没有,野味也少,但就是这海里的鱼虾蟹贝,多得吃不完。”
“城里的人家,一半靠着种些瓜果稻米过活。”
“另一半,就全指着这片南海吃饭了。”
小乙心中一动,顺势问道。
“不瞒你说,我有一位故人,也是这南陵的渔民。”
“此番南下,正是为了寻他。”
“不知小哥可否指点一二,这城里的渔民,一般都在何处落脚,又在何处出海?”
“这可就不好说了。”
店小二摇了摇头。
“这海啊,大得很,每个渔民都有自己熟门熟路的地界儿,有的在近海撒网,有的胆子大,敢往远了跑。”
“有些厉害的渔把式,一出海,便是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
小乙眉头微蹙。
少年见他面露难色,又补充道。
“不过嘛,客官您可以去西南边看看。”
“这海上的渔家,十有八九都住在那一片,靠海近,方便。”
“我们店里的海货,也都是天不亮就去那边的渔市上采买的。”
“渔民们打鱼回来,不论多少,也都会先去那集市上兜售,换些米钱。”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碰上您要找的人。”
“多谢小哥指点。”
小乙脸上露出笑意,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银子给得很足。
店小二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小乙走出酒馆,跨上马背。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和水汽滤过,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调转马头,朝着那少年所指的西南方向,不急不缓地行去。
那片渔民聚集之地。
想来,便是那条浅滩了。
而他要找的裴疏鸿。
便是那条被困在浅滩里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