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自茶摊起身,向那座盘踞在码头尽头的恢弘建筑群行去。
那座被燕妮称作魔窟的建筑,便如一头匍匐在江岸的墨色巨兽。
吞吐着嘉陵江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吞吐着无数见不得光的银钱与罪恶。
越是走近,那股子混杂着水腥气与悍匪气的味道便越是浓重。
还没等走到那高大的门楣之下,便有眼尖的帮众瞧见了史燕妮。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见了鬼,揉了揉眼睛。
确认无误后,一声高呼便撕破了码头的喧嚣。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这一声喊,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紧接着,总舵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里,便有几道人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为首的一人,脸上堆着虚伪的关切,语气却带着几分质问。
“哎呀小姐,你这是跑去哪了?”
另一人也紧跟着附和,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邀功的急切。
“害得我们好找啊!”
又有人转身朝里头大喊,唯恐里头的主子听不见他的忠心。
“快,快去告诉大当家,就说小姐回来了。”
史燕妮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朝小乙身后挪了半步,将自己藏进了那道并不算魁梧的影子里。
对于眼前这些人的嘘寒问暖,她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看来,只觉得陌生又可憎。
不多时,门内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异常魁梧,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三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却刻意留着一撮与他粗犷面容极不相称的小胡子。
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在人群中巡视领地的饿狼,瞬间便锁定了史燕妮。
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占有欲。
“哎呀,燕妮,你终于回来了啊!可想死……”
他口中说着肉麻的话,脚下却是一个箭步,张开双臂,便要往燕妮身上扑去。
那架势,不像是在欢迎,更像是一头恶虎,要将失而复得的猎物重新叼回自己的巢穴。
史燕妮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躲进了小乙的身后。
也就在杨弘恩即将抱住一个空处的前一刹那,一只手掌,轻飘飘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那只手,看上去白皙修长,没有半分力道。
可杨弘恩那蒲扇般壮硕的身躯,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墙,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小乙甚至没有回头看燕妮一眼,只是将那只手掌往前轻轻一送。
杨弘恩只觉得一股看似不大,却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道传来,整个人便蹬蹬蹬地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稳住身形,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勃然大怒,一双牛眼瞪得滚圆。
“你他娘的,哪来的狗东西,居然敢挡老子的路?”
他的目光,在小乙和躲在他身后的燕妮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咧开一抹狞笑。
“怎么,小丫头,这才离家几天,就在外面找了野男人给自己撑腰了?”
“你,我呸!”
燕妮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开口驳斥,却被小乙抢了先。
小乙终于转过头,瞥了杨弘恩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
“人家小姑娘不想理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非要像块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硬要往上贴,不嫌难看?”
杨弘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在这漕帮说一不二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的羞辱。
“他娘的,哪来的野小子,连我漕帮的家事也敢插手!”
他怒吼一声,大手一挥。
“来人,给我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绑了!”
随着杨弘恩一声令下,四周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帮众里,立刻就冲出来一帮手持棍棒的莽汉。
这些人一个个凶相毕露,脚步沉重,朝着小乙便合围过来。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小乙哥是我朋友,你们谁敢动他?”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脆却带着颤音的娇喝响起。
史燕妮竟又从小乙的身后站了出来,张开双臂,决然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那瘦弱的肩膀,此刻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一副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身后之人的模样。
看到此等场景,那些正要上前的莽汉,纷纷停住了脚步。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听新主子的,还是该顾忌这位旧主子的女儿。
场面,就这么诡异地静止了。
杨弘恩见自己的人被一个丫头片子一句话就给镇住,脸上更是挂不住了。
他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我说绑就绑,谁敢抗命,便是与我杨弘恩为敌!”
众人听到这几乎等同于最后通牒的话,脸上的犹豫瞬间被凶狠所取代。
他们是杨弘恩提拔起来的心腹,他们的荣华富贵,都系于此人一身。
小乙看着挡在身前的燕妮,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他伸出手,轻轻一把拉过燕妮的胳膊,将她重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站着别动,看戏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而一旁的王刚,见此形势,早已是三魂吓掉了七魄。
他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如纸,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想跑,可两条腿却像是灌了铅,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还没等那些莽汉靠近身前,一道身影,便如夜枭捕食,悄无声息地从小乙身后窜出。
那道身影,快得像一道灰色的闪电。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老萧那副云淡风轻的身影,便已然冲入了那几名莽汉之中。
他甚至没有出拳。
只是随意地飞起一脚,正中冲在最前那人的胸口。
那壮汉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七八尺远,砸翻了两个同伴。
紧跟着,老萧的身形如鬼魅般穿行。
或肘击,或膝顶,或掌切。
一套行云流水,却又朴实无华的拳脚相加。
不过是眨眼之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七八个莽汉,便都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再也爬不起来。
漕帮之人,多为江湖草莽,靠水吃水。
他们在船上、在水里的本事或许不差。
可到了这陆地上,便露了怯。
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老萧这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绝顶高手。
这些看似五大三粗的汉子,论起真正的拳脚功夫,比之皇城里最末流的亲卫,都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在老萧面前,他们便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杨弘恩脸上的狞笑,早已凝固。
他看着满地打滚的手下,又看了看那个仿佛什么都没做,只是掸了掸衣袖的老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慌了,却又不甘心就此认怂。
“臭丫头,好啊!这才几天不见,就在外面找了靠山?”
他色厉内荏地喊道,试图用整个漕帮来给自己壮胆。
“我漕帮有数万帮众,遍布嘉陵江上下!你们几个,还想在这里硬来不成?”
话语间,那份胆怯之意,任谁都听得真切,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小乙听得真切,不禁仰头哈哈一笑,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二当家的。”
他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两个字,却像两记耳光,狠狠抽在杨弘恩的脸上。
“我等,都是燕妮姑娘的朋友,今日不过是陪她回自己家中,做做客。”
“你身为漕帮的二当家,非但不以礼相迎,还纵容手下对客人动手动脚,这就是你们漕帮的待客之道吗?”
“谁他妈是二当家?”
杨弘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
“老子现在是漕帮帮主!你们这算什么?打上门来,是欺我漕帮无人吗?”
小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
“帮主?我只知道,漕帮的帮主,姓史名浩。从不知,这嘉陵江上,还有第二个漕帮帮主。”
杨弘恩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色憋得发紫。
“哼,那是你们孤陋寡闻!如今这漕帮上下,皆归我管,我杨弘恩,才是这漕帮之主!”
小乙脸上的笑容,骤然一收。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江南春日暖阳般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七分冷冽,三分霸道。
“少废话。”
“我今日,是陪燕妮回来看看她的家。”
“你若识相,便在前面领路伺候着。”
“若不识相,”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杨弘恩的内心,“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站着,让我看着心烦!”
杨弘恩迎上小乙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一寒,仿佛被一头史前凶兽盯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自知,再留下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那老头的身手,他连看都看不清。
这个年轻人的气势,更是让他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杨弘恩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小乙一眼,随即一挥手,带着那几个还能动弹的手下,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那背影,狼狈得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直到杨弘恩的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后,史燕妮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看向小乙,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里,除了感激,更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光亮。
小乙对她笑了笑,那暖意,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走吧。”
“带我们去你家瞧瞧。”
燕妮用力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腰杆,第一次在这座让她感到恐惧的宅院前,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她带着小乙一行,昂首挺胸,走进了那座曾经属于她父亲,如今却已沦为魔窟的漕帮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