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蓝市,华蓝道馆,馆主办公室。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水流的轰鸣彻底隔绝。
办公室内光线偏暗,唯有巨大的单向落地窗外,华蓝市北部海域那永不疲倦的浪涛拍打着礁石,映照进来的天光在水波纹路的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幽蓝光影。
雨惊涛魁梧的身躯深陷在由整块深海沉木雕琢而成的宽大座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扶手。
空气中弥漫着海藻与高级烟草混合的淡淡气息,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威压。
“咚、咚。” 敲门声响起,克制而清晰。
“进。”雨惊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被推开,身形精干如礁石、面容冷峻的“礁石”快步走入,在距离办公桌五步处站定,微微躬身。
“馆主。”礁石的声音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目标‘阿泽’…跟丢了。”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海浪永恒的咆哮作为背景音。
雨惊涛敲击扶手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规律的节奏。
雨惊涛抬起眼,目光如同深潜的巨兽,平静地落在礁石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嗯。知道了。下去吧。”雨惊涛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报告。
礁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跟丢了!”
在一个拥有完善监控网络、遍布他眼线的城市里,动用了他麾下最专业的“暗流”小组,甚至调动了部分联盟治安官的辅助权限,目标仅仅是一个刚获得蓝色徽章、看似平平无奇的新人训练家!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按照馆主一贯的铁血作风和近乎苛刻的要求,此刻他理应承受雷霆震怒,甚至可能面临严厉的惩处。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馆主甚至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质疑他们的能力,没有下达任何后续的补救或追击命令。
这反常的平静,比任何斥责都更让礁石感到心惊肉跳。
他跟随雨惊涛多年,深知这位馆主的手段与心性,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如此重大的失误。除非…
礁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少年在7号场地中冰冷沉静的眼神、那只杰尼龟远超常理的实力、以及馆主之前异常关注的指令…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想在他心底成型,却又不敢深思。
礁石强行压下所有的疑惑与震惊,将头埋得更低,将所有情绪重新锁回那张冷硬的面庞里。
“是,馆主。”礁石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服从与平静,他不再多问一个字,利落地转身,退出了办公室,步伐沉稳,仿佛刚才汇报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厚重的门再次合拢。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雨惊涛缓缓向后靠进椅背,身影几乎与背后那片幽暗的、绘制着巨大咆哮鲸图案的墙壁融为一体。
雨惊涛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那弧度里混杂着讥诮、了然,以及一丝极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凛然。
“老头子…”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叹息,融入了海浪的轰鸣之中。
“如果真是雨泽,那么被老头子如此看重的人,轻而易举就被我掌握行踪,那才真是活不长的废物点心,也根本不值得你下如此重注…”
雨惊涛的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在家族深处如同深海巨兽般掌控一切的身影。
雨惊涛太了解他的父亲雨擎天了。那个男人的行事风格,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一旦落子,便是雷霆万钧,不留余地。
“既然下注了,那就全力以赴,不会搞什么观察、考验,让对方自行挣扎换取资源那套…他认为那是无用功,是软弱者的自我安慰。”
雨惊涛的眼神变得深邃,“资源、护卫、乃至‘护道者’…恐怕在那小子离巢的那一刻,就已经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配置到位了。”
“但是…”雨惊涛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敲击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如果看不到回报,看不到预期的‘成果’…老头子的放弃,也会同样果断和冷酷。投入越大,期望越高,容忍失败的阈值也就越低…”
雨惊涛想起了家族内部那些曾经闪耀一时、最终却黯然消逝的名字。
雨家的资源,从来都不是那么好拿的。每一份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甚至是…性命。
“家族内部…可不是铁板一块啊。”雨惊涛冷哼一声。
“那些老家伙们,表面恭顺,私下里对老头子如此不计成本地倾斜资源给一个‘异数’,意见可不小。尤其是那几个家里有出色后辈,却未能获得同等支持的支脉长老…”
雨家的权力结构盘根错节,家主虽拥有至高权柄,但长老会依旧具备相当的影响力。雨擎天此举,无疑是打破了某种潜在的平衡,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但也只是有意见罢了…”雨惊涛的嘴角讥讽意味更浓。
“没人敢真正抵抗,没人敢直接违抗家主的命令。就算是长老,也需得敬家主三分,这是千年铁律。”
“更何况…”雨惊涛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敬畏。
“老头子的实力…深不见底。除了那些早已不理世事、年纪大的几位老祖宗,现今家族之中,有谁敢拍着胸脯说,实力更胜他三分?”
那是用无数血与火、阴谋与背叛铸就的权威,是真正掌控着雨家这艘巨舰航向的深海巨兽。
“就算是我那个好大哥…”雨惊涛想到了雨龙涛。
“那位以沉稳和权术着称的家主继承人,眼神复杂。”
“…论起狠辣果决,比起老头子,还是差了几分火候。他更像是一个优秀的…守成之主与明面掌舵者。”
雨惊涛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
“也罢。”
雨惊涛最终喃喃道,“既然老头子布下了这盘棋,那我就好好看看…看看这颗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种子’,究竟能长出怎样的怪胎,又能在这片吃人的深海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华蓝市…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激流’。”
雨惊涛的身影彻底融入阴影之中,只有窗外永恒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坚硬的礁石。
雨家深处,家主书房。
与华蓝道馆办公室的现代与威严不同,这里更像是深海之下的古老圣殿。
墙壁由能吞噬光线的哑黑深海沉铁铸造,厚重如山岳,表面蚀刻着雨家古老而繁复的水波纹家徽。
穹顶高耸,隐没于绝对的黑暗。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深海矿脉特有的金属腥气与万钧水压般的古老威压,更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渗入晶石缝隙、被岁月稀释却无法抹去的陈旧气息。
巨大的黑曜石议事圆桌光滑如镜,倒映着墙壁晶石内缓缓流转、幽蓝如冥火的能量漩涡,散发出恒定而冰冷的微光。
雨擎天端坐于主位,一袭样式极其古朴、毫无纹饰的深灰色长袍,勾勒出并不特别伟岸却仿佛承载着整片海域重量的轮廓。他便是这片深海本身。
雨龙涛静立在桌前,身形挺拔如松,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距离。
他同样穿着深蓝色的家族服饰,面容冷硬,眼神沉稳,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其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
“如今,到哪了。”
雨擎天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毫无情绪起伏,却如同从马里亚纳海沟最幽寂的裂隙中渗出,直接烙印在雨龙涛的思维深处。
雨龙涛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回道:“刚抵达华蓝市不久。已…接触过道馆,战胜了惊涛麾下的道馆训练家小樱,取得了蓝色徽章。”
雨龙涛省略了过程,只陈述结果。但他知道,父亲必然早已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那场对战的全部细节,甚至可能比他知道得更详尽。
“嗯。”雨擎天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听不出喜怒。
雨擎天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平静地落在雨龙涛身上,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其内心最深处的波澜。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压力陡增。
良久,雨擎天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龙涛,你心中是否一直存有疑虑,不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行此险棋?”
雨龙涛身体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父亲深谋远虑,所做的一切必然是为了家族长远计。龙涛不敢妄加揣测。”
“是不敢,而非没有。”
雨擎天一语点破,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你是我选定的继承人,是未来要执掌这艘巨舰的人。有些话,现在该让你知道了。”
雨擎天的目光似乎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缓缓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联盟乃至整个关东、城都地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将是一场各方势力天骄辈出、碰撞激烈的‘盛会’。”
“我雨家近年来势头过猛,占据了太多资源,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
“明面上,我们风光无限,但暗地里,早已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联盟内部某些派系、其他历史悠久却稍显颓势的豪门、乃至一些新兴的激进组织…他们或许单独无法与我雨家抗衡,但若联合起来,或趁我雨家虚弱时发难…”
雨擎天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雨龙涛的心头,让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所以,”雨擎天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选择了主动收缩,示敌以弱。”
雨龙涛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震惊之色!
收缩?示弱?这…这简直与他认知中那个强势、霸道、一生都在开拓与争夺的父亲截然相反!雨家何时需要向他人示弱?
“父亲!”雨龙涛失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雨家屹立千年,何曾…”
“龙涛!”雨擎天打断了他,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同冰山撞击,瞬间碾碎了雨龙涛后续的话语。
“你看不清吗?恶虎也怕群狼撕咬!刚不可久,强极则辱!”
“如今的雨家,需要的是时间消化所得,是蛰伏,是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鬣狗们先放松警惕,让他们内部的矛盾先暴露出来!”
雨擎天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睿智的光芒:“这不是退缩,这是战略转移!是将拳头收回来,是为了下一次更有力的出击!”
“我们需要时间,需要让新一代真正成长起来,需要在暗处编织更牢固的联盟,更需要…看清谁才是真正的朋友,谁又是披着羊皮的饿狼!”
雨擎天微微前倾身体,那股如同整片海域压下的威压让雨龙涛几乎窒息:“我收到确切情报,近期,就有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正在密谋策划,准备对我雨家来一次致命的袭击!他们试图打断雨家的上升势头,甚至…想要重新洗牌!”
雨龙涛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掌管家族部分明面力量,竟对如此危机毫无察觉!这意味着敌人的潜伏之深,谋划之隐秘!
“可是…父亲…”雨龙涛的声音干涩,他仍然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我们大可正面迎击,何须…何须要用如此方式?这岂不是…”
“岂不是堕了我雨家的威风?”雨擎天替他说了下去,嘴角那丝弧度冰冷而疲惫。
“龙涛,你是未来的家主,需知有时候,低头比昂首更需要勇气和智慧。一时的意气之争,只会将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要赢的是战争,不是某一场战役的胜负。暂时的隐忍,是为了最终能笑得更好。”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月光透过特制的晶石窗棂,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两座沉默的礁石。
雨龙涛胸膛剧烈起伏着,脑海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父亲的话语,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却又带着一种残酷的逻辑,让他无法反驳。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支撑起雨家这庞大帝国的,不仅仅是明面上的荣耀与力量,更深藏着如此冰冷、如此隐忍、如此可怕的谋算与牺牲。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中的震惊与抗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与…了悟。
“我…明白了,父亲。”雨龙涛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比之前多了一份沉重,“那…泽儿他…”
“他便是这盘棋中,最重要的一步暗棋。”
雨擎天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难测,“家族收缩力量,明面上的资源会减少,对下一代核心子弟的扶持也会更加谨慎,以免树大招风。但传承绝不能断!”
“所以,你选择了他…”雨龙涛喃喃道。
“将他置于暗处,给予他‘种子’的身份和资源,却不为外界所知。”
“既是对他那种‘异质’的最终利用,也是为家族保留一份…在黑暗中的希望?一份可能超出所有人预料的…变数?”
“不错。”
雨擎天微微颔首,“不指望他一定能闯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名声。”
“家族未来的明面支柱,自有雨澈、雨澜他们去争。但暗处的刀锋与眼睛,同样不可或缺。”
“若他能在那条荆棘之路活下来,并展现出足够的‘价值’,那么他便是雨家打入黑暗世界的一枚钉子,一把尖刀。”
“若不能…”
雨擎天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那便证明我的投资失败,这颗棋子,弃了也罢。”
冷酷到极致的计算。雨龙涛感到心底一阵发寒,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将所有资源分散,雨露均沾,培养出的可能只是一群平庸之辈。
而将重注压在一个最具“可能性”也最“危险”的个体上,固然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回报也将是超乎想象的。
这很符合父亲一贯的赌性。
“我明白了。”雨龙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属于父亲的柔软情绪彻底压下,眼神变得如同雨擎天一般冰冷而锐利。
“我会调整家族后续的资源调配策略,配合您的收缩计划。至于泽儿那边…”
“不必额外插手。”雨擎天打断他,“‘归墟’频道保持畅通,资源按时投放,监控持续,但非生死关头,不得干预。他的路,让他自己去走。我们需要看的,是他真正的成色。”
“是。”雨龙涛恭敬应道。
谈话似乎到此结束。雨龙涛微微躬身,准备告退。
“龙涛。”雨擎天忽然又唤住了他。
雨龙涛脚步一顿。
雨擎天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上,声音似乎放缓了一些,却依旧带着深海般的重量:“记住,今日我对你说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家族的未来,系于你我之身。一时的隐忍,是为了更广阔的深海。”
雨龙涛身躯一震,肃然道:“龙涛谨记父亲教诲,必不负家族重托!”
雨擎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雨龙涛再次躬身,这才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无声地退出了这片深海般的书房。
厚重的沉铁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书房内,只剩下雨擎天独自一人,端坐于无尽的幽蓝与黑暗之中。
雨擎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黑曜石桌面,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哒…哒…”声,目光深邃如同星海,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深处,那真正翻涌的,究竟是冰冷的算计,还是一丝被绝对理性覆盖的、对于家族命运的沉重忧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映照着他如同礁石般冷硬的侧影,仿佛亘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