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泼洒在城市上空,唯有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勾勒出高楼冷硬的轮廓,在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流动的阴影。
石小凡独自站在星星台球厅二楼的窗前。
这间办公室简陋而压抑,空气中漂浮着廉价香烟、灰尘和楼下传来的隐约汗味混合的气息。
窗户玻璃有些脏,蒙着一层油污,映着窗外街道上流动的霓虹灯光,变得模糊而扭曲。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老瘸子”的谈话。
那个经营了这家台球厅十几年、面相谦卑却眼神精明的负责人,试图用生意难做的老套说辞来试探这位新话事人的底线。
石小凡没有发怒,也没有许诺,只是用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目光,让久经世故的老瘸子最终讪讪地低下头,表示按新规矩办。
此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楼下的喧嚣——球体碰撞的清脆响声、粗野的叫好、懊恼的咒骂——隐隐传来,反而衬得这一方小天地更加寂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平稳却暗流涌动的心跳。
他俯瞰着楼下。
“星星台球”的招牌缺了几个笔画,在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下显得有些滑稽而落寞。
街道上,人流熙攘,各色人等穿梭不息。
有勾肩搭背、大声喧哗的青年,有步履匆匆、为生计奔波的路人,也有躲在阴影里、眼神闪烁、进行着不可告人交易的身影。
光与暗,秩序与混乱,渴望与堕落,在这里赤裸裸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而残酷的浮世绘。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飞起来,如同窗外那纷乱的灯光。
短短数月时间。
天地翻覆。
他从一个蜷缩在校园角落、饱受欺凌、连学费都要绞尽脑汁的穷学生。
一跃成为了……手下人口中敬畏称呼的“北王”。
这个称呼指的是他如今掌控着这座城市北区、以及部分西区的灰色地带,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夸大其词的血腥味。
但他心中冷笑。
哪有什么天生的王。
不过是挣扎求存,步步为营,用超越年龄的算计、隐忍和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硬生生从别人嘴里撕咬下来的一点立足之地罢了。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
他下意识地伸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那枚剑形古玉。
玉佩触手温润,似乎比最初得到时,更多了几分莹润的光泽,仿佛汲取了某种养分,与他更加契合。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造型古朴,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和力量感。
就是它!
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粗暴地扭转。
它赋予了他超出常人的力量、速度和反应能力。
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在潜移默化中,不断淬炼着他的心智。
让他变得更冷静,更敏锐,更善于洞察人心,甚至……更渴望力量,更习惯于掌控,更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套运行规则。
校长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个深夜电话里的沉重呼吸和语重心长,仿佛就在昨天,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过刚易折。”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很难回头。”
他知道校长的话有道理,那是来自阳光下的、秩序世界的、最后的善意提醒和划下的界限。
但他并无退缩之意。
退缩?
退回到哪里去?
退回到那个被人随意欺辱、连最基本尊严都无法保全的可怜虫吗?
退回到那个看着母亲为生计愁白了头、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废物吗?
他做不到。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
有沐浴在阳光下的秩序和美好,就必然有滋生在阴影里的欲望和生存法则。
既然命运选择了他,将这枚蕴藏着力量的古玉交到他手中。
既然他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隐藏的、赤裸裸的一面,并获得了在其中挣扎前行的力量。
那么,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脚下的路,或许黑暗,或许布满荆棘,或许永远无法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他的目标,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过。
变强。
不断地变强。
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挣脱所有束缚,碾压一切阻碍。
保护所想保护的人。
母亲那日渐佝偻的背影、眼角的皱纹和看向他时永远充满关爱与担忧的眼神,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为了她能安享晚年,不再为柴米油盐皱眉,这条黑暗之路,他走得义无反顾。
至于手段……
他看向窗外,目光越过杂乱破旧的老城区,投向城市更远处那片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里是中央区。
高楼林立,霓虹如织,象征着这座城市真正的财富、权力和冰冷的核心。
那里的光,更加耀眼,也更加复杂,隐藏着更多不见硝烟的厮杀和更庞大的利益网络。
他的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层层距离和迷雾,看到那璀璨光芒之下,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博弈和机遇。
他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老城区,只是起点,只是磨砺的试炼场。
“北王”?
这个称呼,太小了。
他的野心,如同掌中这枚日益温润、仿佛拥有生命的古玉,正在悄无声息地、却又不可抑制地生长。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他汹涌的沉思。
“进来。”
石小凡没有回头,将古玉重新收回贴身口袋,那份温润的触感紧贴着皮肤,仿佛与他血脉相连,给予他莫名的平静与力量。
进来的是刘三。
他显得比之前精干了些许,穿着黑色的夹克,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和真正的恭敬,而非最初的惧怕。
“凡哥,老瘸子那边……搞定了。他嘴上没说什么,但看样子是真服软了,刚才还主动问了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
刘三汇报着,小心地观察着石小凡的背影。
“嗯。”
石小凡淡淡应了一声,转过身,目光落在刘三身上。
“其他几家呢?游戏厅和网吧那边什么反应?”
“游戏厅的胖虎还好,他胆子小,上次被咱们‘教育’过之后,一直很老实。网吧那条街新开的两家,也派人过来递了话,表示愿意按规矩来。”
刘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迟疑。
“就是……就是洗浴中心那边的‘龙哥’,态度还是有点含糊。说他那边情况复杂,背后有别的老板,得再谈谈,想约您见面聊。”
“龙哥?”
石小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约他。时间地点,让他定。”
“让他定?”刘三有些意外,这似乎显得有点被动和冒险。
“对,让他定。”
石小凡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自信。
“看看他选什么地方,是闹市茶楼还是他的老巢,也能看出点他的心思。是真心想谈,还是想玩花样,或者……他背后的人想看看我的成色。”
刘三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明白了,凡哥!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
石小凡叫住了正要转身出去的刘三。
“以后这类接触和谈判,你出面处理就好。除非遇到硬钉子,或者对方点名要见我,不需要事事都报到我这里。”
刘三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激动和惶恐。
这是放权给他,也是巨大的考验。
“凡哥,我……我怕我做不好,误了您的事,丢了您的面子。”
“做不好,就学。”
石小凡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多看,多听,多想,甚至吃点亏也没关系。但要知道为什么吃亏,下次不能再犯。有什么拿不准的,或者感觉不对劲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是!凡哥!我一定尽力,不让您失望!”刘三挺直了腰板,感觉肩头沉甸甸的,却也充满了被信任的干劲。
“去吧。”
刘三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石小凡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培养自己的人,建立自己的体系,这是必经之路,也是古玉带来的超然心态让他能跳出具体事务,从更高层面思考。
他不能也不该事事亲力亲为,那样会累死,也会局限住自己的视野和格局。
他要做的,是掌控方向,握住最核心的力量和决策权,以及……应对那些真正强大的、隐藏在幕后的敌人。
比如,那个一直沉默着、默许他接手刀哥地盘的神秘“老板”。
刀哥倒台后,他留下的势力被快速瓜分和接手,过程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老板”似乎毫无反应,没有任何干涉和报复的举动。
但这反而让石小凡更加警惕和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让人窒息。
那个“老板”就像一条隐藏在深水下的巨鳄,暂时蛰伏,不代表他不存在或默许。
或许只是在冷眼旁观,等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出错。
或许,是在权衡,在评估他的价值。
或许,校长的警告,就与这条深水下的巨鳄有关?校长是否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层面的压力?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暂时无解、却沉重无比的思绪抛开。
当前最重要的,是消化吸收现有的地盘,稳固内部,积累实力,应对眼前的具体挑战。
比如,龙哥的邀约。
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桌面上放着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旁边是几个崭新的笔记本。
他打开电脑,屏幕光映亮了他年轻却沉稳的脸庞,上面显示着一些简单的账目表格,记录着各个场子上交的“管理费”情况。
而摊开的笔记本上,则用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着更多无法数字化的重要信息:人手分布与忠诚度评估,各个负责人的性格特点、弱点与可用之处,地盘内可能存在的隐患和外部势力的渗透迹象,以及其他区域主要对手的零星情报和性格分析……
他就像一个异常勤奋的学生,只不过学习的不是课本上的定理公式,而是这座城市的灰色图谱与人性的幽暗面。
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专注而冷静。
偶尔蹙眉思考,偶尔快速记录。
那枚古玉在他颈间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热量,似乎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敏捷,记忆力和分析能力也远超从前,近乎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时间悄然流逝。
楼下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夜更深了。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柔和的光。
他拿起来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
“小凡,还在上晚自习吗?记得吃点夜宵,别熬太晚。妈妈睡了。”
石小凡看着这条简单却充满关切的短信,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眼神中的冰冷、锐利和深沉的算计,瞬间融化,染上了一层复杂的、带着浓重愧疚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家庭的温暖气息吸入肺腑,驱散周身的阴霾,然后快速地回复:
“知道了妈,马上就回宿舍了。您早点睡,晚安。”
放下手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眉心。
一股深切的疲惫感从骨髓里悄然袭来。
这种双面人生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和时刻不能放松的警惕,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消耗人,如同两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在体内断裂。
但他不能停下。
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能太长。
……
第二天,他依旧准时出现在教室。
校服整洁,头发柔软,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好学生的专注和一丝被学业困扰的疲惫。
仿佛昨晚那个在台球厅二楼运筹帷幄、与老江湖交锋的少年,只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幻影。
课间,他甚至还被物理老师叫到办公室,温和地询问他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好,有一两道基础题解得有些粗心,不像他平时的水平。
石小凡抱歉地笑了笑,说自己最近晚上有点失眠,精力不济,会尽快调整过来。
表现得天衣无缝,甚至带着好学生被老师关心时应有的那点窘迫和感激。
放学后,他以去图书馆复习为由,没有和同学一起走。
而是绕道去了另一条街的一家名为“速龙”的小网吧。
这家网吧规模不大,机器也有些旧,但位置不错,生意尚可。
他进去的时候,刘三已经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卡座里等着了,面前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凡哥。”
刘三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压低声音。
“坐。”
石小凡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快速扫了一眼周围。
环境嘈杂,烟雾弥漫,到处都是沉迷游戏的年轻人敲击键盘和呼喊的声音,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约好了?”石小凡低声问,声音淹没在网吧的噪音里。
“约好了。今晚九点,‘碧水轩’茶楼。”刘三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是龙哥常去的地方,在城西算是个比较清静高档的场子。”
碧水轩?
石小凡知道那个地方,环境清雅,消费不低。
龙哥把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倒是有点意思。
既不是他的地盘核心区域,显得有所顾忌和防备,不想显得是以势压人。
又不是什么混乱的低档场所,表明他想以一种相对“文明”或者说“规矩”的方式谈谈,或者展示他的格调?
“好。”
石小凡点点头,心中迅速有了判断。
“晚上你带两个机灵点、脸生点的兄弟在外面等着,不用进去,分散开,别扎堆。”
“凡哥,您一个人进去?”刘三还是有些担心,“龙哥那人笑面虎,而且他约的地方……”
“嗯。一个人就够了。”
石小凡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
“人多了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怯场。喝茶而已,又不是打架斗殴。”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神微冷。
“不过,让兄弟们精神点,耳朵竖起来,眼睛放亮些。注意茶楼周围的动静,特别是后门和停放的车辆。万一听到里面动静不对,或者看到我发出的信号,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刘三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离开网吧,石小凡看了看时间,还早。
他并没有去图书馆,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混在下班放学的人流中。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和街道都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气息。
他像一个最普通的放学的高中生,融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如同一个精密的处理器,推演着晚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相应的应对策略。
龙哥的态度含糊,背后肯定有原因。
是他自己的犹豫不决,想待价而沽?
还是受到了他背后那个神秘“老板”的指示,来进行试探和施压?
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好的局,等着他这只初出茅庐的雏鸟往里钻?
校长的警告再次浮上心头。
过刚易折。
今晚,或许不该表现得太过强硬?是否需要适当的怀柔?
但也不能示弱。
一旦示弱,之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那些刚刚压下去的不服和野心,就会立刻反弹,局面可能瞬间崩盘。
分寸的拿捏,至关重要,甚至关乎生死。
他走到一个煎饼摊前,买了一个加蛋和火腿肠的煎饼果子,站在路边慢慢地吃着。
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的行人、车辆、店铺的玻璃橱窗。
这是一种经过多次危险后形成的下意识的警惕,观察着是否有可疑的视线或跟踪。
胸口的古玉微微发热,似乎增强了他的感知能力。
周围的一切声音、影像、甚至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变得更加清晰,涌入他的大脑,被快速处理分析。
没有发现异常。
等吃完食物,他稍稍安心了些,却不敢完全放松。
他看了一眼时间,走向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找了个僻静背风的长椅坐下,闭目养神。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来储备精力,等待夜晚那场或许暗藏机锋的会面。
……
晚上八点五十。
石小凡准时出现在“碧水轩”茶楼门口。
茶楼装修得古色古香,飞檐翘角,门口挂着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显得很安静,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和灰色连帽衫,帆布鞋,看起来就像个走错地方的学生,与这间茶楼的氛围颇不协调。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变得沉静而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淡雅的茶香和熏香味道扑面而来,取代了街上的尘埃气。
服务员穿着中式服装迎上来,他平静地报出了龙哥的名字和预订。
服务员显然被打过招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变得愈发恭敬,引着他走向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包间。
包间门上挂着“听雨轩”的牌子。
服务员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龙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石小凡走了进去。
包间里茶香袅袅,布置得更为雅致,墙上挂着水墨画,角落放着绿植。
一个穿着暗红色中式绸缎上衣、身材微胖、头顶微秃、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宽大的茶海后面,熟练地冲泡着功夫茶,动作看起来颇为老道。
他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与审视。
这就是龙哥。
他身后,像两尊铁塔似的,站着两个穿着黑西装、戴着耳麦、面无表情的壮汉,肌肉贲张,目光锐利,显然是专业的保镖,气场压迫感十足。
“哎呀,这位就是石老弟吧?百闻不如一见,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快请坐,快请坐!”
龙哥看到石小凡,立刻热情地站起身招呼,笑容满面,语气夸张,仿佛见到了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主动伸出手。
“龙哥,久仰。”
石小凡也笑了笑,笑容淡而短促,伸手与他轻轻一握,不卑不亢,然后在他对面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
目光快速而细致地扫过整个包间的环境、布局,以及龙哥身后那两个气场逼人的保镖,心里对今晚的局面有了更清晰的预判。
“来来来,尝尝我刚泡的武夷山大红袍,朋友特意弄来的正宗货,外面可不容易喝到。”
龙哥热情地给石小凡斟上一小杯橙红透亮、香气浓郁的茶汤,动作娴熟。
“谢谢龙哥。”
石小凡端起小巧的茶杯,先观色,再闻香,然后轻轻呷了一口,细细品味。
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看不出丝毫紧张局促。
“好茶。岩韵明显,回甘悠长。”
他放下茶杯,简单评价了一句,恰到好处。
“哈哈,石老弟是行家!懂茶!那就好,那就好!看来咱们投缘!”
龙哥笑着,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看似随意地用手帕擦了擦手,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正题。
“听说石老弟最近动作很大啊,北边这一片,现在可是你说了算。年轻有为,真是后生可畏,佩服佩服。”他先是捧了一句。
“龙哥过奖了,不过是兄弟们给面子,一起混口饭吃,谈不上谁说了算。”
石小凡语气平淡,不着痕迹地把话挡了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知道龙哥今晚约我过来,有什么指教?”他不想过多无谓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掌握对话的主动权。
龙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露出些许为难和推心置腹的神色。
“指教不敢当。就是……有些实际情况,想跟石老弟通通气,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叹了口气,开始诉苦。
“不瞒你说,我那个洗浴中心,看着场面不小,光鲜亮丽,但开销也大得吓人啊。各方面都要打点,从上到下,水电人工物价样样涨,还有……还有一些特殊的‘成本’(他挤了挤眼睛)。最近上面风声也紧,三天两头检查,生意实在是不好做,都快入不敷出了。”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石小凡的反应,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诉苦。
“所以呢,”龙哥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石老弟你看,之前刀哥在的时候,定的那个数,是基于那时候的行情。现在这光景……是不是能……稍微宽松一点?通融一下?或者,缓个一两个月?等哥哥我这边周转过来,生意好转了,一定按新规矩,连本带利地补上!你看怎么样?”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恳切,表情到位,仿佛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难处,等着石小凡点头救急。
石小凡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紫砂茶杯杯壁,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
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茶海上小电炉煮水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龙哥身后的两个保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些,眼神如同鹰隼般锁定石小凡。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压抑。
石小凡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那枚古玉,似乎微微发热。
一种奇异的、 heightened 的感知扩散开来。
他能更清晰地捕捉到龙哥眼神深处的那一丝闪烁、试探和并非真正焦灼的情绪。
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两个保镖呼吸节奏的细微变化、肌肉的紧绷程度,以及他们视线聚焦的点。
这不是简单的诉苦求情。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准备的、带有表演性质的试探。
试探他的底线,试探他的性格是否软弱,试探他是否容易被人用“情面”和“困难”拿捏。
如果今天他心软退了一步,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找来各种各样、甚至更离谱的理由要求减免或拖欠。
刚刚建立起来的、用强硬手段树立的规矩和威信,就会从内部开始松动、瓦解。
校长的警告“过刚易折”在脑中一闪而过。
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柔”,而是“刚”!
必须立住规矩!不容置疑!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压力地看向龙哥,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玉石投入水中,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间打破了包间里微妙的沉默。
“龙哥,你的难处,我理解。”
龙哥脸上的笑容刚欲重新展开。
石小凡的话锋却微微一转,语调平稳却斩钉截铁。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刀哥是刀哥,我是我。”
“他定的数,是他那时候的行情和规矩。现在,行情变了,规矩也变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龙哥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语气加重。
“开销大,可以想办法节流,也可以动脑筋开源。如果龙哥觉得场子经营确实有困难,账目不清,或者有人中饱私囊……”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显威胁。
“我可以派几个专业的兄弟过去帮你‘看看’,盘盘账,出出主意。或许能发现一些不必要的浪费,或者找到更好的生财路子?保证能让龙哥的生意扭亏为盈。”
这话听起来像是热心帮忙,实则充满了冰冷的威胁和不信任。
派人过去“看看”、盘账?那无异于引狼入室,彻底接管他的财务和经营!
龙哥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胖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小小的茶杯,指节泛白。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如此强硬直接,丝毫情面都不讲,连虚与委蛇的过场都懒得走,直接就用最粗暴的方式顶了回来,甚至反将一军!
他背后的两个保镖,气息明显粗重了一些,肌肉绷紧,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敌意,像盯住猎物的鬣狗,随时可能扑上来。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雅致的茶香依旧,却再也压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石小凡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两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和压迫感。
他甚至又拿起茶壶,给自己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动作舒缓,姿态从容得令人心惊。
“当然,”
他呷了口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仿佛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但那眼神依旧冰冷。
“龙哥是前辈,在这一片根基深厚,朋友多,面子大。我石小凡初来乍到,很多地方还需要龙哥这样的老人多多帮衬,给几分薄面。”
“所以,”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却清晰的“咔哒”声,如同敲打在龙哥的心上。
“这个月的数,我可以看在龙哥的面子上,破例给你宽限三天。”
“三天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严格按照新规矩办事的态度。而不是……更多的、说不完的‘难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龙哥脸上,带着一种平静却巨大的压迫感。
“龙哥,你看这样,合不合规矩?给不给面子?”
龙哥的脸色变幻不定,青一阵白一阵,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之前的从容和笑意荡然无存。
他死死盯着石小凡,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年轻、却找不到一丝虚张声势痕迹的脸上找出破绽。
但他失败了。
那眼神太沉静,太深邃,仿佛看不到底的寒潭,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让他心里阵阵发毛,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惧意。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和之前的刀哥完全不同。
刀哥是嚣张跋扈,是武力压人,但还能揣摩还能应对。
而眼前这个人,是一种更深沉的、更不容挑衅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掌控力,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算计和准备都像笑话。
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茶海上煮水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终于,龙哥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和侥幸,肩膀垮了下来,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认清了现实。
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彻底的无奈和苦笑,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石老弟……不,凡哥。”
他改了口,声音沙哑。
“你厉害。我老龙……服了。心服口服。”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像是喝酒赔罪一样,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流下些许,也顾不上了。
“就按您说的办。三天,三天后,数目一定准时奉上,只多不少。”
“以后……我老龙和下面的生意,还请凡哥多多关照。凡哥的规矩,我们一定守!”
石小凡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稍纵即逝。
“龙哥是明白人。互相关照。”
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茶很好。谢谢龙哥款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哎,好,好,您慢走。我送送您……”龙哥连忙起身,态度比之前恭敬了十倍不止,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了。留步。”
石小凡摆了摆手,目光甚至没有扫向那两个依旧紧绷、眼神复杂的保镖,径直拉开包间的门,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包间内,龙哥失魂般地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虚脱了一般,拿起茶壶想倒茶,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茶水洒了一桌。
“龙哥,就这么让他走了?这小子太他妈狂了!简直没把您放在眼里!”身后一个保镖忍不住压低声音愤愤说道,语气充满不甘和屈辱。
“不然呢?!”
龙哥猛地放下茶壶,发出“砰”的一声响,他猛地扭头,眼睛泛红,声音沙哑而激动,带着后怕和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恼怒。
“你们没感觉到吗?那小子……邪门得很!刚才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他妈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像是被什么野兽盯着!”
“他根本不怕我们!一点不怕!他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种人,要么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就是真有我们根本惹不起的底牌和底气!你们觉得他是疯子吗?”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按他说的做!一分不少!三天后准时送去!以后都他妈给我放聪明点,眼睛擦亮!这位新‘北王’,恐怕比刀哥难缠一百倍!不,一千倍!”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看着龙哥失态的样子,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将不甘和疑惑压回心底。
“是,龙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