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漫天黄尘,将天空染成一片混沌的昏黄。举目四望,是无边无际的荒凉。龟裂的黄土塬像一张张渴死的巨口,狰狞地朝着灰蒙蒙的天空张开。稀疏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几株歪脖子老树扭曲着干枯的枝干,如同向苍天祈求甘霖的绝望手臂。远处,几具倒毙牲畜的白骨在烈日的炙烤下闪着惨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左宗棠慢慢走上黄土塬。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旱魃蹂躏的土地,眉头紧锁如铁,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里嵌满了沙粒。身后,几名幕僚和亲兵沉默地伫立着,仿佛也变成了这荒原的一部分,只有风沙的呜咽和远处饥民若有似无的哀鸣在空气中回荡。
“制台大人,”一位负责屯田的官员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纸在摩擦,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开出的荒地已逾万亩……可……无水!种子撒下去,只冒个头就枯死了!将士们日夜掘井,十井九枯!再这样下去,屯田……屯田恐成画饼啊!”他绝望地看着脚下干裂如蛛网的土地,一块土坷垃被他无意识地碾碎成齑粉,那粉末随即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宗棠没有回头。他走到田边,蹲下身,手指深深插入一道足有两指宽的裂缝中,抠出一把干燥得毫无粘性的黄土。那土在他手中如同流沙般松散,他用力一攥,土块在他掌心瞬间崩散,顺着指缝簌簌落下,扬起细小的尘烟。
“水……”左宗棠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也被这无情的干旱灼伤了喉咙,“没有水,我们就是在这片死地上做无米之炊!屯田,就成了埋葬将士百姓希望的坟场!”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着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令!三道并进,向老天爷,向这干渴的大地,要水!”
甘肃敦煌,戈壁边缘,热浪扭曲着视线,砂砾滚烫得能烙熟饼子。
左宗棠在几名懂水利的幕僚和一位名叫阿卜杜勒的维吾尔族老匠人陪同下,站在一处奇特的工程旁。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竖井般的圆坑排列开去,向下望去,深不见底,只能感受到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气从中涌出,与地面上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
“制台大人请看,”阿卜杜勒指着竖井,用生硬的汉语解释,粗糙的手比划着,“这,就是‘坎儿井’!天山、昆仑山的雪水,渗入地下。我们找到水源,在底下挖暗渠,” 他用手比划着倾斜的角度,“像老鼠打洞,一路向下游挖。每隔几十步,打一个竖井,通风、取土、清淤。暗渠的水,流到绿洲,自己冒出来!太阳晒不到,大风刮不走,水,安安稳稳到田里!”
左宗棠蹲在一个竖井口,那股凉气更加明显了。他探身向下望,幽深的井底隐约可见水光粼粼!他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多日来的愁容终于舒展了些:“妙!此乃因地制宜,巧夺天工!”他站起身,用力拍着阿卜杜勒的肩膀:“阿卜杜勒老哥!此乃活命之术!本督命你为总教习!挑选军中机灵士卒、招募本地青壮,学此技艺!所需银钱物料,全力保障!凡成功引出一股坎儿井水者,重赏!”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在祁连山雪水滋养的地下潜流处,一个个竖井如同大地的气孔般被凿开。地下深处,汉、回、维各族军民在阿卜杜勒的指挥下,点着微弱的油灯或火把,在狭窄、潮湿、闷热的暗渠中匍匐前进。铁镐凿击岩土的叮当声、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和一种希望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士兵汗流浃背,脸上糊满了泥浆,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他奋力挥动短镐,挖下一块坚硬的砾石。浑浊的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裤腿,冰冷刺骨。“师傅,方向对么?”他喘息着问旁边的老匠人,声音在狭窄的坑道中显得闷响。
老匠人趴在地上,耳朵紧贴洞壁,仔细倾听水流细微的声响,又用火把照看岩壁渗水的痕迹,肯定地点点头:“巴郎子,往前!水声更近了!”他的眼中闪着经验丰富者特有的光芒。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那欢呼声顺着坑道传来,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喜悦:“出水了!暗渠通了!”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山寒意的水流,顺着刚刚凿通的渠道汩汩涌来!人们不顾冰冷,争相用手捧起这希望之水,贪婪地啜饮着,脸上绽放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有人甚至跪在水中,任由冰冷的水流浸透衣衫,眼中涌出热泪。
与此同时,左宗棠的行辕外,张贴着崭新的布告。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围拢着,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与希望交织的光芒。一个识字的乡绅大声念道:
“……为解民困,广辟水源,特此悬赏:凡民间自行开凿水井一眼,深达泉脉,出水可用者,赏白银一两,或制钱一千五百文!由地方官勘验属实,立时兑现!……”
布告前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两银子?一千五百文?!真的假的?”
“官府啥时候这么大方了?”
“不会是骗我们白干活吧?”
各种疑问和猜测在人群中传播。
一个须发皆白、骨瘦如柴的老农挤到前面,颤抖着手指着布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赏银一两”的字样,嘶哑地问旁边的衙役:“官爷……这……这作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盼与不安,干裂的嘴唇微微发抖。
衙役大声道,声音洪亮而肯定:“老丈!这是左大帅亲笔签发的钧令!童叟无欺!凿出水,钱粮立马到手!”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躁动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些。
老农猛地一跺脚,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干了!老汉我拼了这把老骨头!家里那口老窖,往下再挖!挖不出水,就埋我这把老骨头!”他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