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祖庙藏在府邸最深处,朱红的大门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门楣高悬着“李氏宗祠”的匾额,历经岁月打磨,透着沉郁的威严。
推开大门,烛火与火把的光芒立刻涌了出来,照亮了满堂的牌位——从初代先祖到近世宗亲,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供台上,牌位前的长明灯摇曳着幽光,将每个人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烛油的味道,厚重得像化不开的雾。
李靖穿着素色长袍,捧着三炷香,神情肃穆地跪在蒲团上,殷十娘紧随其后,裙摆扫过冰凉的青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金吒跪在父母身边,看着父亲将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梁上的雕花,缓缓飘向高处,仿佛要将这一室的祈愿送向九天。
“列祖列宗在上,”
李靖的声音低沉而庄重,“今有逆子金吒,罔顾门楣,执意要与来历不明之女结缘……”
黄儿跟在后面,站在门槛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烛火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局促与不安。
她看着金吒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拜完先祖,殷十娘走到金吒身边,轻轻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傻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李家的荣耀,不能毁在我们手里。”
金吒没说话,只是反手拍了拍母亲的背。
回到房间时,黄儿正站在那幅全家福前,指尖轻轻划过画中金吒的笑脸。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眼底的光暗了下去:“我都听到了。”
“不关你的事。”
金吒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说服他们。我们……我们不要什么门楣了,我们逃跑,好不好?”
黄儿却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留在你身边,只会让你被人戳脊梁骨,让李家蒙羞。”
“我不在乎!”
金吒急得提高了声音,“我只要你!”
“我在乎。”黄儿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
“金吒,我不属于这里。你看这院子里的花,它们生在土里,就该在土里扎根;可我像颗随风飘的种子,落在哪算哪,留不住的。”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
金吒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黄儿转身走到窗边,翻身跳了出去,裙摆在夜风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院墙后。
“黄儿!”
金吒嘶吼出声,却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在房间里荡开。
他跌坐在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那幅全家福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而此刻的后院,杂草疯长,缠绕着断落的枯枝。
在远处的海边,传来一阵狼狈的响动红儿拖着湿透的衣衫从水里爬上来,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裙摆被礁石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嘴里还在嘟囔:
“天啊,这丫头怎么跟泥鳅似的滑,还是捉不住……”
“红儿姐姐!”紫儿从树后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半干的帕子,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红儿刚要说话,手指上的戒指忽然剧烈地闪烁起来,灵力波动带着急促的节奏。紫儿连忙提醒:
“是父帝母帝!他们肯定又来问了!”
红儿咬了咬牙,指尖一点戒指,天帝与母帝的影像立刻浮现在空中。母帝穿着威严的凤袍,眉头紧锁:
“红儿,黄儿捉回来了吗?”
红儿低下头,声音闷闷的:“还……还没有。”
“你!你!你!”母帝气得发抖,指着她的鼻子,
“你当这是下凡游山玩水吗?都多久了,连个黄儿都捉不回来!”话音刚落,影像便“啪”地消失了。
宫殿深处,橙儿恰好路过,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走进大殿,对着天帝与母帝行了一礼:
“父帝母帝,既然红儿姐姐迟迟不成事,不如让儿臣去一趟?”
母帝看向天帝,眼神里带着点犹豫:
“会不会太急了?”
“母帝,再拖下去,指不定黄儿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橙儿语气坚定,
“她本就顽劣,如今又跟凡人纠缠不清,若不及时带回,恐生变数。”
天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也好。橙儿,你性子沉稳,办事利落,就由你去。务必将黄儿带回天庭,不得有误。”
“儿臣遵旨。”橙儿拱手领命,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转身走出大殿,周身灵力激荡,化作一道橙光,直冲凡间而去。
夜风吹过陈塘关的海面,带着咸涩的凉意。
黄儿站在礁石上,望着远处的灯火,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天刚蒙蒙亮,晨露还挂在草叶上,黄儿蜷缩在李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累得直接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奔跑。
红儿和紫儿循着气息找到她时,脚步放得极轻。
红儿挑了挑眉,用手肘碰了碰紫儿:
“找到她了。”
紫儿却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
“别吓着她,伤了可不好。”
两人刚要靠近,黄儿猛地惊醒,瞳孔骤缩,看清是她们,立刻手脚并用地往后退,脊背抵在假山石上,摆出防御的架势:
“你们别过来!”
红儿冷笑一声:
“跑啊,怎么不跑了?不是挺能窜的吗?”
说着便扬手甩出一道红光,带着凌厉的灵力直逼黄儿。
黄儿侧身躲过,指尖凝出黄光反击,嘴里急道:“我不回去!谁爱回去谁回去!”
紫儿见状也加入战局,淡紫色的灵力如丝带般缠向黄儿的手腕:
“这可由不得你!父帝母帝的命令,你敢违抗?”
三道光影在花园里炸开,黄儿以一敌二,渐落下风,身上的衣衫被灵力扫破好几处,手臂也被红儿的红光擦过,火辣辣地疼。
她看准一个空隙,猛地冲出包围圈,往李府深处跑——那里有她唯一能想到的庇护所。
“往哪跑!”红儿在后紧追,紫儿则绕到侧面拦截,三人一路打斗着撞进主院,惊得几只鸟雀扑棱棱飞起。
在李府,金吒的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碾过陈塘关清晨的寒霜。
他攥着黄儿留下的那枚磨得光滑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云纹,直到走到李靖和殷十娘面前,声音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被泪水泡过的沙哑:
“她走了。”
殷十娘看他眼尾泛红,眼底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上前一步,轻轻将金吒揽进怀里,手掌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他摔疼了那样安抚:
“傻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李靖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指尖叩着腰间的佩剑,目光沉沉地望向关外——那里的晨雾正被风卷得翻涌,隐约藏着不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传令兵的声音刺破晨雾:
“将军!夫人!关外发现不明妖物,正往关内闯!”
殷十娘立刻松开金吒,抬手拭去他脸颊的泪痕,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金吒,你听着。”
她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待在府里,锁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我们去去就回。”
李靖已拔出佩剑,剑身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看了金吒一眼,语气虽沉却稳:“守好家。”
金吒望着母亲眼中熟悉的战意,又看了看父亲紧抿的唇角,忽然攥紧了手里的玉佩,哑声问:“那黄儿……”
“等退了妖物,我们再找她。”殷十娘打断他,转身接过李靖递来的长枪,枪杆在她掌心转了个圈,
“现在,保护好自己就是帮我们最大的忙。”
话音未落,院外已传来军队集结的号角声。
李靖和殷十娘转身的瞬间,披风在晨风中划出利落的弧线,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混着马蹄声,很快便汇入了关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里。
金吒站在原地,手心的玉佩被体温焐得发烫。
李府的回廊静得能听见风扫过落叶的声音,金吒正对着窗台上那盆黄儿留下的茉莉发呆,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黄儿正喘着气往这边跑,裙摆沾着草屑,发梢还挂着片枫叶,明明是狼狈的样子,在金吒眼里却比廊下的月光还要亮。
“黄儿?”他几乎是踉跄着迎上去,声音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你回来了!”
黄儿刚要说话,身后忽然窜出两个身影,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紫衣如霞,眉眼间和黄儿有几分像,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金吒下意识将黄儿往身后拉了拉,看向那两人:
“她们是?”
“我姐妹,红儿和紫儿。”黄儿的声音带着急意,还没等金吒细问,她就拽住他的手腕,
“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走!”
金吒被她拉着往前跑,掌心传来她指尖的温度,混着一点泥土的气息,让他莫名安下心来。
跑过月亮门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红儿紫儿,又看向黄儿的侧脸,风掀起她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背,带着点痒。
“你说你是孤儿……”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讶,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原来那些关于“无家可归”的话,都是假的吗?
黄儿脚步一顿,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只咬了咬唇:
“以后跟你说!现在先躲起来!”
她拽着他拐进阁楼的暗梯,木质的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红儿和紫儿紧随其后,红衣紫衣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流动的光。
阁楼顶层堆满了旧书,空气里飘着纸墨的清香。
黄儿推他躲进书架后的暗格,自己也挤了进来,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金吒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和自己的一样快。红儿和紫儿守在梯口,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隐约提到“天兵”“父帝”的字眼。
暗格里很暗,只有一缕月光从木板缝里钻进来,落在黄儿的睫毛上。
金吒忽然想起她上次在这里教他叠纸船,指尖划过她发梢的样子;想起她坐在门槛上啃梨,汁水滴在衣襟上,他递帕子时她脸红的模样。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原来她有姐妹,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来了,此刻就在他身边,呼吸相闻,体温相融。
“不管你是谁,”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闷,却异常清晰,
“别再走了。”
黄儿的肩膀颤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暗格外,红儿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这小子看着倒不像坏人……”
紫儿哼了一声:
“等带三姐回去,看父帝怎么罚她私闯凡间!”
金吒握紧了黄儿的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勇气。
管她是谁的女儿,管她来自哪里,只要她愿意留下来,他就敢护着。
日光下,黄儿转过头,眼里的慌张渐渐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取代,她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