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鼓村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回到镇政府大院时,夕阳已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李腾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汗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干涸,留下紧绷绷的感觉。白衬衫彻底失去了挺括,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后背和前襟浸透了大片的汗渍,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裤腿上溅满了泥点,皮鞋也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黄尘,狼狈不堪。 他将自行车放回车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党政办公室。
王守礼主任还在,正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审阅一份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在李腾身上扫过,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 “回来了?”王守礼的声音依旧平淡。 “嗯,主任。”李腾的声音有些沙哑,“石鼓村那边,王村长已经答应组织人,先清理村口和主路两边的卫生了。” “嗯。”王守礼应了一声,并未追问细节,只是补充道,“遇到困难了?” 李腾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简单说了说王富贵抱怨的路况、人畜混居以及劳动力紧张的问题。 王守礼听完,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基层就是这样。能动起来,就算不错了。去洗洗吧,一身汗。” 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这种平淡,反而让李腾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他意识到,在基层,完成一项艰难任务后的常态,或许并非鲜花掌声,而是这样一种默认为“分内之事”的平静。
他回到宿舍,从井里提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换上一身干净的半旧衣服。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了一些疲惫,但石鼓村那破败的景象、王富贵那张写满无奈和倔强的脸,以及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农村”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仅是田园牧歌的诗意,更是生存的艰辛和发展的滞重。
晚饭时间,食堂里依旧喧闹。钱卫东副镇长那桌人声鼎沸,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项目。看到李腾进来,钱卫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带着上次报销风波后残留的冷淡,但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到底有几斤几两。李腾低下头,默默打了饭,找了个远离中心的角落坐下。他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因为别人的目光而过分局促,石鼓村的经历,似乎让他粗糙了一些,也沉稳了一些。 匆匆吃完晚饭,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山镇夏日的傍晚,暑热稍退,微风带来一丝凉意。李腾不想立刻回到那间闷热而孤寂的宿舍,便信步走出镇政府大院,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溜达。
青林镇的街道在傍晚时分显得稍微热闹了一些。下地干活的农人扛着农具归来,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这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景象,稍稍抚慰了他下午积攒的沉重心情。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街的另一头,这里相对僻静一些。一座有着高高台阶、门楣上挂着五角星的老式建筑出现在眼前,门口挂着“青林镇中心小学”的白漆木牌。学校已经放学,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轻柔的风琴声,从校园深处的一间教室里飘了出来。琴声有些生涩,断断续续,弹奏的是一首他熟悉的民歌旋律,《在希望的田野上》。在这闭塞、粗糙的山镇傍晚,听到这略显稚嫩却纯净的琴声,李腾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校门,朝里面望去。 只见最靠近校门的一间教室里,窗户敞开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架老旧的风琴前,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有些笨拙地移动着。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勾勒出她柔和的肩线和高束起的马尾辫轮廓,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圈温暖的光晕。 琴声虽然不算流畅,但弹琴的人却很专注,偶尔弹错了,会停下来,微微歪头看看琴谱,然后重新开始。那份宁静和专注,与窗外尘土飞扬的街道、与他刚刚经历的繁杂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腾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打扰。他沉浸在这难得的、带着一丝文艺气息的片刻宁静里,下午的疲惫和挫败感,似乎都被这清泉般的琴声洗涤冲淡了些许。 或许是感觉到了门口的注视,琴声戛然而止。那年轻女子回过头来。 刹那间,李腾觉得仿佛有一束更明亮的光,照进了这昏暗的傍晚。 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是山里姑娘少有的白皙,鹅蛋脸,眼睛很大,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和羞涩。鼻梁挺秀,嘴唇微抿,整个人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净和书卷气。
“你……找谁?”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而柔和,带着一点点本地的尾音,但并不浓重。 李腾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解释道:“哦,不找谁。我是……刚分配到镇政府工作的,路过这里,听到琴声,就……就停下来听听。”他有些语无伦次。“镇政府的?”女子脸上的警惕消散了些,露出一丝浅浅的、礼貌的笑容,“是新来的大学生吧?我听说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张薇,是这里新分配来的音乐老师。” “你好,张老师。我叫李腾。”李腾赶紧隔着栅栏,有些笨拙地跟她轻轻握了一下手。她的手很软,指尖微凉。 “李腾……”张薇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笑了笑,“很好听的名字。你也会音乐吗?我看你听得很认真。”“啊,不会不会,”李腾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瞎听。在大学里接触过一点乐理,但乐器一窍不通。你弹得很好听。”他由衷地称赞道,尽管知道其实弹得生疏。 张薇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刚开始学,弹得不好,让孩子们见笑了。学校就这一架老风琴,很多音都不准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坦然接受现实的平和。“已经很好了,”李腾真诚地说,“在这里,能听到琴声,感觉……很不一样。”
张薇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李腾:“你要进来坐坐吗?学校里就我一个人住校。” 李腾心里一动,很想答应,但看了看自己一身虽然换过但依旧朴素的衣着,又觉得有些唐突,便婉拒道:“不了不了,不打扰张老师了。我就是随便走走,该回去了。” 张薇也没有强求,笑了笑:“那好吧。以后……欢迎常来听琴,虽然弹得不好。”她的笑容很干净,像山间的晨露。“一定,一定。”李腾连忙点头。 又简单寒暄了两句,问了问彼此都是从哪里毕业的,从张薇口中得知她是东月师范学校毕业的,李腾便带着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欣喜和怅然的心情,告别了张薇,转身往回走。
回镇政府的那段路,他走得有些轻飘飘的。傍晚的风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张薇那双清澈的眼睛,那羞涩的笑容,那专注弹琴的背影,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充满现实粗粝感的青林镇,竟然会遇到这样一个如同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她的出现,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灰暗而沉闷的初来岁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慰藉和悸动。 然而,这种美好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当他踏进镇政府大院那熟悉而压抑的环境时,石鼓村的现实、办公室的琐碎、人际的微妙,又重新将他拉回地面。他意识到,张薇所代表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和宁静,而他必须面对的,却是脚下这片土地上沉重而复杂的现实。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心中交织碰撞。一方面,他渴望接近那份美好,那或许是他在青林镇坚持下去的一个重要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首要的任务,是在这现实的泥泞中站稳脚跟,学会生存,甚至寻求改变。 这一晚,李腾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窗外依旧是熟悉的虫鸣和厚重的黑暗,但他的心境,却与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同。张薇的出现,给他的基层淬火生涯,注入了一抹温柔的亮色,也带来了新的、甜蜜的烦恼。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去中心小学门口“溜达”的次数,恐怕会不自觉地多起来了。而如何平衡内心萌动的情感与严峻的工作现实,将是他需要面对的又一个新课题。青林镇的日子,似乎因为这次邂逅,而变得不再那么单调和难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