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风音乐工作室”的小会议室内,空气灼热得仿佛一点就着。这已不是讨论,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坚决反对!”头发花白的刘教授,中央音乐学院调来的元老,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萨尔茨堡是什么地方?莫扎特的故乡!古典音乐的圣殿!我们必须拿出最庄重、最恢弘的作品,《我的祖国》定为主打,方能彰显我泱泱大国的气度!那些《青花瓷》、《东风破》,小情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凌云的方案亵渎了某种神圣。
“刘教授,您的观念太陈旧了!”年轻气盛的编曲师小王,来自国音的新锐,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就是因为那是西方的圣殿,我们才更要带去不一样的东西!‘夏国风’是我们的核武器,是打破他们刻板印象的利剑!不敢亮剑,我们去干什么?去朝圣吗?”他声音高昂,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锐气。
“稳妥为上!出了差错,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创新为王!不敢突破,才是最大的失职!”
“你这是拿国家形象冒险!”
“你这是固步自封,畏首畏尾!”
双方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几乎要在空中对撞。苏圆圆试图打圆场,声音却被淹没在声浪里。刘晓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凌云坐在主位,沉默着。他没有看争吵的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却重若千钧。他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激烈的言辞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压力并非来自上级的命令,也非来自会议的争吵,而是源于他内心那片无垠的荒原——那是他立志要唤醒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沉睡的音乐之魂。他仿佛能听到无数先辈的叹息与期盼,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不是在为一次演出选择曲目,而是在为一个古老文明的声音,寻找通往世界的航道。
他终于抬起手,没有拍桌子,只是食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面。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波纹荡开,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操场上,一队士兵正在练习格斗,吼声震天,带着原始的、不屈的力量。
“《我的祖国》,是我们的根基,是血脉,必须唱。”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青花瓷》、《东风破》,是我们长出的新芽,是面向世界的微笑,也必须唱。”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刘教授,扫过小王,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不安的脸。
“但我们不能只带着祖先的荣耀和当下的流行去。”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在凝视远方,“我们还需要一首歌。一首能让萨尔茨堡那些骄傲的耳朵,真正听见东方巨龙吟啸的歌。不是去请求认可,不是去迎合审美,而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他们看见,我们拥有的,是另一片同样浩瀚、同样值得敬畏的音乐星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刘教授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靠回椅背,眼神复杂。小王则挺直了腰杆,眼中燃起新的火焰。
“具体的构思,我来负责。”凌云结束了会议,“散会。”
人群默默离去。凌云独自留在空旷的会议室,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揉着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手机响起,是林悦。
“凌大总监,新官上任,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一缕清风。
“像是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可惜我手里没有指挥棒。”凌云苦笑。
“别急。”林悦语气轻松,“带兵和搞创作差不多,都得先抓住魂。魂抓住了,队伍自然就带起来了。对了,下周末军区内部汇演,有几个老兵团带来的民间曲调挺有意思,你来不来采风?”
“来。”凌云几乎没有犹豫。和林悦交谈,总能让他从纷繁的事务中抽离出来,找到一丝宁静和……灵感。
几天后,军区内部汇演在小礼堂举行。凌云悄悄坐在后排角落,沉浸在各文工团带来的质朴而充满生命力的民间歌舞中。这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宏大的命题,找到了音乐最本真的快乐。
他没有注意到,在礼堂侧后方最隐蔽的阴影里,坐着两位不寻常的观众。一位是肩扛少将军衔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线条硬朗,与凌云眉宇间有几分神似。他坐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凌云身上,那目光里翻滚着太多太复杂的东西——二十年的思念与寻找,无法相认的痛楚与愧疚,看到孩子如此出色的巨大欣慰与骄傲,几乎要冲破他钢铁般的自制力。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王斌。王斌低声汇报着安保细节和李星的动向。
将军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移动分毫,声音沙哑低沉:“他……瘦了。是不是太累?”
“压力很大,但他从不说。”王斌轻声回答。
“像他爸爸……”将军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音乐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像他妈妈,认准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到最好。”
汇演结束,灯光亮起。凌云起身,随着人流往外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心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去。
将军在他转头的瞬间,已迅速侧身,拿起节目单仿佛在与王斌讨论,只留下一个冷峻沉稳的侧影。
凌云停下脚步,微微蹙眉。刚才那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一道深沉得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目光,那目光里蕴含的情感重量,让他心脏莫名一紧。可看去时,只有两位看似普通的军官在交谈。
是错觉吗?还是……最近真的太累了?他摇摇头,将这份异样感压下心头,快步离开。脑海里又浮现出林悦提到那些边疆曲调时发亮的眼睛,或许,新的灵感就在其中。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那位将军依旧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才对王斌沉声道:“在他准备好之前,我们……就这样守着。无论如何,护他周全。”那声音里,是一个舅舅二十年来深埋的、沉默如山的爱。
凌云走出礼堂,夜风微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灯火通明的“夏国风音乐工作室”小楼。那里有国家的期望,团队的信赖,未完成的使命,以及暗处窥伺的毒蛇。
而他的心里,除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此刻还萦绕着一缕来自军营的清风,以及一个未解的、关于那道目光的谜团。
前路漫漫,重担在肩,但微光,已在黑暗中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