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汁被一碗一碗灌进去,帐里第二柱香慢慢烧尽……
凌云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沉重,心脏跳得越快,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她的耳朵旁边擂鼓。
——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就应该听郎中的话,老老实实的喝药?
她,一直在问自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惊叫声打断了凌云的胡思乱想:“退…退烧了?!小栓子好像没那么烫了!”
“我这边的,也退烧了。”跟着,另一个郎中也欣喜的喊道。
紧接着,隔离区内,陆续传来其中郎中的呼喊:
“这个也退烧了…”
“我这边的也退了…”
“我这个身上也不烫了…”
“剩下的青蒿汁,先给其他病人喝,剩下的,加上一点煮过的水,平均分给每个人。”凌云高兴得破了音,大喊道。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她的眼睛盯着那几个稳定下来的士兵,抹着眼泪。身体靠着小七慢慢软下去,闭眼坐到了地上。
她,赌赢了!上天总算对她不错。这几百人的命,没让她折腾掉。
虽然瘀斑未消,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令人绝望的、反复不休的高热和剧烈呕吐,在灌下青蒿汁后,竟真的被遏制住!
新增的病例也戛然而止!
郎中们见情况稳住,慢慢聚在一起,大家都不敢吭声。
他们不知道自己煮的那些药该怎么办,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
片刻之后,凌云睁开眼睛,看向离她不远的郎中们,轻轻笑了一下,哑声道:“各位大夫,你们煮的药,也给大家喝吧。”
郎中们再次互相交换过眼神,最后和凌云说起青蒿的郎中鼓起勇气问凌云:“姑娘,真的还需要我们的药吗?”
“当然,我这个土办法也是在书里看到的,救急可以,但真的想要他们好起来,还得靠你们的药啊!”
凌云很清楚,功劳不能自己一个人占了,不然,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再有人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不相信这场疫病是巧合。
“神了!青蒿汁!真的神了!”
“凌将军!是凌将军找到的药!她救了我们的命!”
“什么瘟神!凌将军是药神娘娘下凡啊!”
“姑娘,不,女将军,你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这个偏方?”郎中眼里兴奋,说话的语气却小心翼翼。
“啊?”凌云被问得一愣,随即信口胡说:“哦,是我爹带我去皇宫的时候,在御医那里看到的书。”。
“哦……”郎中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皇宫里的书,那一定是很珍贵的古籍了,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这辈子怕也没机会看到。
所有人看凌云的眼光都变了,除了感激,还有尊重。
第一个被凌云亲自灌下草汁的士兵睁开眼,目光痴痴地跟着凌云,如同在对自己发誓,沙哑地低吼:“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凌将军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凌将军,多谢凌将军救命之恩。”
这一声喊像是一个口令,在场的人如同风吹麦浪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朝着那个眼神已经疲惫不堪,倚靠在帐篷边上的少女将军跪了下去:
“谢凌将军救命之恩!”
李校尉总算松了一口气,而他身边的王监军眼神却阴鸷发黑,深不见底。而远处,小七的眼睛同样悄悄注视着他。
天色渐亮,这无人安眠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却只是下一个不眠不休日夜的开始。
整整又是三个日夜,当最后一包艾草烟散尽,隔离区呻吟终于平静下来,被安静的呼吸声替代时,凌云才终于拖着双腿地走出弥漫着药草味的隔离区。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下青黑一片。
小七无声地递上水囊。她刚喝了一口,“老鼠”侯三便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脸色惊惶,压低声音:
“凌将军!您让我暗查水源…有…有发现!”他紧张地左右张望
“营地的水源向上走两里地,发现几具尸体,泡在水里!”
侯三的声音带着后怕,“那些尸体,看着像有人从城里专门拖过来的,还没怎么腐烂,身上…皮肤上,有和生病的兄弟们一样的疹子…”
像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麻凉之意从双腿迅速爬遍全身,凌云不寒而栗。连日来的疲累在此时让她胃里突然开始翻腾,一阵酸味直冲喉咙。
城里那些战死的尸体都运到专门的地方烧掉的,在水源附近莫名的出现几具尸体,当然有问题。
这根本不是天灾!是彻头彻尾、丧心病狂的人祸!
用几百条自己人的命,就为了扳倒凌家?这背后之人,心肠何其歹毒,冷漠!
这个世界的规则,远比雨林,沙漠更加残酷。
“你去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人家死了人,却没找到尸体的。”凌云沉吟片刻,努力咽下喉咙里就要翻腾而出的酸水,歪着头看向小七。
小七点头抱拳,立刻转身走远。
是谁?是宁北王报仇?还是他人另有所图?萧承嗣暗格里有什么,跟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有没有关系?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场梦?
一个一个的问题让凌云头昏脑涨,双腿发飘。
她抬起双手抱在胸前,手指深深掐进胳膊,悄悄用疼痛来缓解疲惫和愤怒带来的晕眩。
带着种种疑惑,凌云回到皇城。
萧天赐信守承诺,免了她的杀夫死罪。只给她一百庭杖,让凌云在家里整整躺了半年。
而这半年,她也没闲着。
不仅靠着记忆画了许多训练需要用到的器械设计图,让小七找工匠去做; 还把凌肃书房里历年战报,地形图……通通读了一遍。
只是从此之后,凌云的名声也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夸张,越传越可怕。到了后来‘鬼面罗刹’的名字,已经成了吓唬不听话小孩最有用的词。
神武将军求了很多人,许诺了许多钱,也再没有媒婆愿意给凌云小姐说亲事。庶母再怎么不高兴,却也不敢再明着对她做些什么。
毕竟,她可是单杀了“血狼”的人!
不过,这对凌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做为一个思想三十二岁的现代人,怎么可能接受十六岁就嫁给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呢?
没人要?正好!
凌上校干脆按部队上那一套,在家修筑了一圈高墙,开辟了一块专属于她自己的“操场”。整天足不出户,和小七待在里面拼了命的训练。
每一次,小七为她递上药膏时,手指都会莫名的发麻。新生的疤痕在他的心上刻下的印记。他时常会问自己:幼时摔一跤也要红着眼叫“小七哥哥”的那个小姐,他再也看不到了吗?
她的体能飞速回到曾经的巅峰状态,小七手把手教了她一套‘破军枪法’与‘惊鸿步’,使得她的实战能力如虎添翼。
更有一手飞针暗器,让凌云感慨,原来艺术真的来源于生活,小说里写的暗器功夫这世间居然真的存在过。
一转眼,时间过去两年,故意传播疫病的人一直没能查到,但也没再有其他动作,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凌云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生活。慢慢的,随着体能恢复,她开始不再满足于每日在家习武。就在她内心蠢蠢欲动的时候,天门关传来凌肃受伤的消息。
于是,凌云再次请命救父,跨马出征。
出发那天,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的,几乎扣在城门之上。
层层黑云像浸透墨汁的破棉絮,随时要倾泻下毁灭的暴雨。狂风卷着沙砾呜咽着撩起凌云银盔下的发丝。
“怕是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吧?”
“凌家大小姐出征就遇到这么可怕的天气,只怕老天爷也不想一个女的出去打仗吧?”
“啧啧,我看呐,这就是不祥之兆。”
小七转过脸,冷冷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搜寻到说话的人,那几人身体向后一缩,再也没有出声。
他转回头,坚定的看向前面那个骑在乌黑大马上的银甲女将,嘴角不自知地微微弯起。
从大小姐出生起小七就守在她身边,小七直到今日才发现,小姐曾经圆润的脸颊已然轮廓清晰,稚气退去。
长眉如墨,微微挑高时便带着几分英气;
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好似盛满一池的星光;
银盔,墨发,如同桃花瓣一般粉嫩的唇,更衬得肌肤如雪。
大小姐竟如此好看!小七的心脏似乎被指甲轻轻的刮了一下,细细的,痒。
两年的苦练让她完全变了个样,身材修长挺拔,银甲勾勒出少女曲线; 长刀斜挂腰间,而后腰的位置,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看着纤细娇美的女子,使的竟是一对流星锤。
小七的眼神锁在凌云的背影之上,身下的马儿却一直不远不近的,保持着抬手就能为她挡开飞箭的距离。
黑石谷,是戈壁滩上少见的一道狭长山谷,通往天门关一道天险。
它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劈斧凿,因裸露的岩石都是黑色,山谷边缘时常流出黑色粘稠泥浆而得名。
谷口狭窄,形如一个巨大的、不祥的漏斗,最险要的“咽喉”处,仅能容三骑勉强并行。风吹过山谷时,岩石间发出的呜咽声,听起来如同鬼哭,更似战鼓。
而这里,就是凌云这次的目的地。
关城巍峨的箭楼之上,马副将眉头蹙起眼下青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遥望着谷外那片逐渐翻涌起烟尘的旷野,胸口明显起伏。
那里,揣着一封飞鸽刚刚传来的密信,烙铁一般灼烫着他的皮肤。
马蹄践踏大地的闷雷声,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也能震得城头的士兵们心肝发颤。
巴图尔的三千精骑,来了!
身边近卫脸上肌肉抽动一下,小心而谄媚地说道:“监军大人神机妙算。流沙营那群下贱胚子,能替朝廷消耗掉巴图尔的一部分锐气,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马副将眉头皱得更紧,“要真死得了才行啊!”
近卫没再多言,凌将军这个嫡女单杀木哈德的故事,整个大晋尽人皆知。
所以,这一战,到底谁死,没有人能预测得到。但凌家女不可活着回到皇城,却是里面那位主子的死命令。
“一个女人,屡次三番打破规矩,唉……”马副将轻哼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手无意地捏了捏怀里密信的位置。
“凌将军,狄戎的精骑,来了。”探子声音微颤。
凌云骑在炭头背上,白色战袍已经成了灰色,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银盔上红缨被风吹得像一团跳动的火。
银盔下凌云英挺的五官轮廓分明,有着属于战士的英武之美。一如梦境里,那个踏着云海而来的女将军。她死盯着远处腾起的尘土,似乎能看透那从远处迅速靠近的层层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