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别院，地处京郊，环境确实清幽。马车抵达时，已是晌午过后，日光透过茂密的竹叶，筛下细碎的金斑。别院不大，粉墙黛瓦，悄无声息地掩映在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之中，只闻得鸟鸣啁啾，间或夹杂着不远处山溪潺潺的水声，远离了京城与将军府的喧嚣。
青黛和紫苏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依旧“虚弱不堪”、全身裹在月白斗篷里的沈清玄下了马车。他步履虚浮，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两人身上，宽大的兜帽遮住了面容，只有偶尔因“不适”而发出的细微吸气声，昭示着“她”的病体沉疴。
三人沉默地穿过庭院，径直入了早已收拾妥当的主院卧房。房间内陈设简洁雅致，一应家具皆是竹木所制，透着清凉之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窗户半开，带着竹叶清香的微风徐徐拂入，轻轻吹动床榻边的素纱帐幔，也驱散了少许车马劳顿带来的沉闷气息。
甫一在铺着柔软凉席与软垫的榻上躺下，沈清玄便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青黛会意，立刻转身，挥退了屋内其他垂首侍立的仆妇，只留下她与紫苏在跟前。
当房门被轻轻合拢的瞬间，榻上之人周身的气场便为之一变。
那层刻意维持的病弱伪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他虽未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但原本微蹙的眉心已然舒展，那双桃花眼中刻意营造的疲惫与脆弱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锐利与深不见底的清明。他抬手，略显不耐地扯下了遮面的兜帽，露出那张虽带着些许旅途劳顿、却再无半分病色的俊美面容，几缕墨发因方才的动作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
“主子，”青黛压低声音，递上一杯温热的清水，“一切顺利，并未引起怀疑。”
沈清玄接过杯盏，指尖稳定，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动作利落。他随手将空杯递回，目光扫过这间清寂的卧房，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影七。”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声音低沉地唤道，虽因刻意压制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如同影子般的黑色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单膝跪地，正是他的心腹影卫首领影七。“主子。”
“去将小姐带来。务必谨慎，不可让任何人察觉。”沈清玄吩咐道，语气简洁有力。
“是。”影七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窗外，未惊动一片竹叶。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窗外传来几声有规律，类似鸟鸣的叩击声。紫苏快步走到窗边，对外面微微颔首，随即，一道穿着粗布衣裳，用头巾包住头脸的身影，便被影七悄无声息地送了进来。
来人扯下头巾，露出一张与沈清玄极为相似，却更显娇俏灵动的脸庞，正是沈清欢。她脸上带着些许好奇与紧张，目光在触及榻上已然坐起身，褪去斗篷的沈清玄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哥……”她小声唤道，底气有些不足。
沈清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未立刻责备，只是对青黛和紫苏道：“你们先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主院。”
“是，公子。”青黛与紫苏恭敬应道，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关严。她们本就是沈清欢的陪嫁丫鬟，对这位真正的小姐自然是熟悉的，此刻心中明了，真正的“换位”即将开始。
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沈清玄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沈清欢依言坐下，双手有些不安地绞着衣角。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沈清玄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从现在开始，你需要尽快了解将军府的一切，尤其是这个身份需要注意的事项。”
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开始逐一讲解：
“将军顾北渊，性格冷硬，寡言少语，常年忙于军务，甚少回府，更不过问后院之事。你无需刻意亲近他，保持距离，扮演好一个‘体弱多病、安静顺从’的夫人即可。他若问起，便说一切安好，无需挂心。”
“府中中馈目前由老夫人留下的两位老嬷嬷协同管理，她们为人还算本分，若非大事，不会来打扰你。你只需每月查看一次账目，做个样子便可。”
“平日里，你多数时间需待在锦瑟院‘静养’。我已为你备好了足够的‘病历’和‘药方’，青黛和紫苏会协助你应付大夫和外人。”他说着，从榻边的小几抽屉里取出一叠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症状，脉象以及对应的药方和注意事项。
沈清欢接过，粗略翻看了一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最重要的是，”沈清玄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紧紧盯着沈清欢，“我对外一直以轻纱覆面，借口是皮肤敏感，易生红疹。这一点，你必须牢记！在任何外人面前，绝不可取下面纱！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你‘病愈’回府后，也需以此为由，减少外出交际，避免与人近距离接触，以防被人看出破绽。”
沈清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哥哥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却更具棱角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哥。”
这时，影七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手中捧着一卷画卷。沈清玄接过，在沈清欢面前缓缓展开。
“这是将军府的布局图，以及府中主要管事、有头脸的仆役画像，你需尽快记熟。”画卷上，亭台楼阁、院落分布描绘得细致清晰，旁边还附有小字注解。另一部分则是人物的画像，虽非栩栩如生，但特征抓得极准。
沈清欢凝神细看，不敢有丝毫怠慢。
接着，沈清玄又开始讲述他在假扮期间，与府中哪些人有过接触，对方性情如何，交往深浅。他语速不快，但信息量极大，从守门的老仆到厨房的管事，事无巨细。
“……至于那位林玉林姑娘，”当提到这个名字时，沈清玄的语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是顾北渊从边关带回来的孤女，是将军的救命恩人，目前在府中养伤。她……性子娇弱......”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客观地描述：“你回府后，她可能会时常来探望。你只需保持适当的距离，偶尔允她亲近，但不可过分纵容，更不可让她察觉任何异常。她若撒娇，敷衍过去便是。”
沈清欢听得认真，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沈清玄都耐心解答。她虽然性子跳脱，但也知道此事关乎身家性命，收敛了所有玩闹的心思，努力将哥哥的话记在心里。
时间就在这紧张的教学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拉出长长的光影。
“……大致便是这些。”沈清玄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今日就先到这里，你且去隔壁厢房歇息片刻，仔细消化一下。青黛会陪着你，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她。”
沈清欢也确实觉得脑子有些发胀，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候在门外的青黛去了隔壁。
屋内安静下来。沈清玄靠回引枕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连续的精神紧绷和言语输出，让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但他不能停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沈清欢培养得足以以假乱真。
简单的午膳过后，午时刚过，沈清欢便被再次唤到了主屋。
下午的课程更加具体和深入。沈清玄开始模拟各种可能在将军府遇到的情景，让沈清欢进行应对。
“若顾北渊突然回府，问起你的‘病情’，你当如何回答？”
“若府中嬷嬷前来回禀事务，涉及银钱超出常例，你该如何处置？”
“若有其他府邸送来拜帖或邀约，你该如何回绝？”
“若……林玉向你问起，‘姐姐’为何与往日有些不同，你又该如何解释？”
每一个问题，沈清玄都要求沈清欢给出回答，然后他再加以点评、修正，甚至亲自示范该如何用那种虚弱而清冷的语调说话，如何用细微的动作和眼神传递出夫人应有的疏离与病弱。
沈清欢起初还有些放不开，模仿得生硬，但在沈清玄严厉的目光和精准的指点下，渐渐找到了些感觉。她本就聪明，只是缺乏耐心和历练，此刻被逼到份上，潜力也被激发了出来。
“眼神再放空一些，不要有太多情绪。”
“咳嗽的时候，肩膀要微微颤抖，用手帕掩口的动作要轻，要慢。”
“回答问题时，语句可以适当断断续续，显得气力不济。”
沈清玄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每一个细节。他知道，很多时候，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决定了成败。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最后一点天光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别院各处陆续点起了灯笼。
室内也燃起了烛火。跳跃的烛光映照在沈清玄略显疲惫却依旧俊美的侧脸上，也映照在沈清欢那张因为紧张和学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基本上，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些了。”沈清玄结束了最后一个情景的模拟，看着眼前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的妹妹，心中稍稍安定。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抬眸，目光落在沈清欢脸上，语气较之前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还有一事，清欢，你需谨记。”
沈清欢见他如此严肃，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哥，你说。”
沈清玄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了一下，那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里，清晰地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出一丝认真与……占有欲。
“关于那位林玉林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回府后，与她……好好相处。”
沈清欢眨了眨眼，有些疑惑。之前哥哥不是让她保持距离，敷衍过去吗？怎么突然又说要好好相处？
看着她不解的眼神，沈清玄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语气平淡，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清欢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因为，她以后……可是你嫂子。”
沈清欢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嫂……嫂子？！”她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哥！你……你说什么？！她……她不是将军带回来的人吗？而且……而且你！！！这……这怎么可能？！”
她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乱，信息量太大，一时无法消化。
沈清玄对于妹妹的震惊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他重新靠回引枕，姿态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但眼神却锐利如初：“这些你无需操心，我自有安排。你只需要记住，需多加照拂。”
沈清欢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算计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光彩的神情，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为什么哥哥会如此细致地教导她，为什么对那个林姑娘如此特别……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对上沈清玄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哥，我记住了。”
只是心底，却对那个素未谋面、却能让自家这位心思深沉、眼高于顶的兄长如此郑重其事地宣布归属权的“林姑娘”，产生了无比浓烈的好奇。
嫂子？
未来的？
这可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沈清玄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他摆了摆手：“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我们再核对一些细节。”
“是。”沈清欢站起身，怀着满腹的震惊与好奇，退出了房间。
屋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沈清玄独自坐在榻上，望着跳动的火焰，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林玉那张娇俏含泪的脸，以及她软软唤着“姐姐”的模样。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带着一丝期待与势在必得：
“阿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