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那一夜后,陈宸身上某种属于少年人的优柔寡断仿佛被彻底剥离。
他眼神里的惶惑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听课、观察,而是开始主动地、如饥似渴地吸收夜凰传授的一切——不仅仅是经史子集、权谋韬略,还包括那些隐藏在寻常课程之下的“杂学”:各地物产、山川险要、官场潜规则、甚至三教九流的门道。
夜凰的教学方式也随之改变。
她不再仅仅抛出问题,而是开始设置复杂的“局”。
“假设你是邻县县令,”这日,夜凰在沙盘上摆出邻县及周边地形,对围坐的王铁柱、陈大虎,以及首次被允许正式参与核心讨论的陈宸说道,“县内大户周家,掌控全县七成桑田与织机,与州府官员联络密切。今岁春蚕欠收,周家欲联合其他小户,压低生丝收购价,盘剥蚕农,引发民怨。你当如何处置?”
王铁柱沉吟道:“当先安抚蚕农,防止民变。同时,或可请州府出面协调,抑或寻找外地商贾,引入竞争,打破周家垄断。”
陈大虎哼道:“要我说,直接找个由头,查他周家的税!这等为富不仁的奸商,屁股底下肯定不干净!”
夜凰不置可否,看向陈宸:“你以为呢?”
陈宸目光盯着沙盘上代表周家势力的标记,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这是他在极度思考时的习惯。
片刻后,他抬起眼,眼神锐利:“王师兄之法稳妥,但耗时日久,且州府官员是否愿为小民得罪周家,未可知。陈师兄之法直接,但若周家根基深厚,查税恐难动其根本,反打草惊蛇。”
“那当如何?”夜凰问。
“周家倚仗,无非桑田织机与州府关系。”陈宸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可双管齐下。明面上,县令需出面召集周家与蚕农协商,做出公允姿态,拖延时间,稳住局面。暗地里,需做三件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派人秘密接触那些被周家压制的小户,许以利益,分化瓦解周家联盟,若能寻得一二心怀怨愤、掌握周家不法证据者,更佳。其二,查清周家与州府何人关联最深,搜集其往来证据,不必立刻发难,握在手中便是利刃。其三,也是关键,”
他指向沙盘上通往其他州府的商路:“设法引进来自江南或蜀地的丝商,许以优惠,让其与周家竞争。周家为保市场份额,必不敢将收购价压得太低。”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时机成熟,可将周家不法证据透露给其州府靠山的政敌,借刀杀人。如此,既可解蚕农之困,又可削弱周家,甚至……能从中牟利,充盈县库。”
一番话说完,王铁柱陷入沉思,陈大虎则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宸。
这计策环环相扣,既狠且准,将官场规则、经济手段、人心算计运用得淋漓尽致,哪里像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想出的?
夜凰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但语气依旧平淡:“计尚可,但过于理想。你如何确保能引来外地丝商?又如何保证分化小户一定能成功?政敌这把刀,若反伤自身又如何?”
陈宸并未被问住,显然早已思考过这些问题:“先生明鉴。故而,此策核心在于‘势’与‘时’的把握。引商需借助官府渠道发布利好消息,并给予切实保障;分化需找准关键人物,对症下药;借刀则需掌握火候,一击即中,不留后患。其中细节,需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学生以为,为政者,非是死守章法,而在于审时度势,灵活机变。”
他没有给出完美的答案,却展现了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和驾驭复杂局面的潜力。
夜凰微微颔首,不再追问,转而开始剖析此案中可能涉及的法律条文、经济原理以及人性弱点,将陈宸提出的策略进一步深化、细化。
这次讨论,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陈宸思维的某个开关。
他开始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各种“模拟推演”中,提出的方案往往角度刁钻,手段果决,虽偶有疏漏,却总能让王铁柱等人大开眼界,也让夜凰看到了他飞速成长的悟性。
这日课后,陈宸独自在院中复盘沙盘推演,韩青山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先生让我给你的。”韩青山语气复杂,“说是……你的‘作业’。”
陈宸接过,入手微沉。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和线条,旁边还有一小截炭笔。
“这是?”陈宸不解。
“临县最近出了几起盗窃案,手法蹊跷,县衙束手无策。这是现场遗留的些许痕迹和初步调查的概要。”韩青山低声道,“先生让你,三天内,给出你的推断,作案者可能是什么人,藏身何处,下一步可能的目标。不许直接询问张瘸子或动用听雨阁的明线。”
陈宸心中一凛。
这是将他之前的“纸上谈兵”,直接搬到了现实之中!
而且限制条件如此苛刻!
他看着手中简陋的木牌,上面的信息少得可怜,几乎无从下手。
但他没有抱怨,也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燃起了挑战的光芒。
“学生,领命。”
接下来的三天,陈宸几乎不眠不休。
他反复研究木牌上的符号和线条,试图从中找出规律;他回忆夜凰讲过的各种盗窃手法和江湖门道;他甚至偷偷观察书院里负责采买的老马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从只言片语中获取信息。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学习者,更像一个猎手,在有限的信息丛林里,艰难地追踪着猎物的踪迹。
第三天傍晚,陈宸将木牌和一页写满推断的纸张交给了夜凰。
他的推断并不完全准确,对作案者身份的判断有偏差,对藏身之处的猜测也过于大胆,但他精准地分析出了作案者的某些行为习惯,并且根据有限的线索,划出了一个极有可能的下次作案区域,其思路之奇诡、逻辑之缜密,让夜凰也微微动容。
“尚可。”夜凰的评价依旧简洁,但将那张纸仔细收了起来,“记住这种感觉。真正的对手,不会给你充足的时间和完美的信息。于迷雾中寻踪,于方寸间博弈,这才是常态。”
陈宸重重吐出一口气,虽然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那是一种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拨开迷雾、触及真相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