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初颜公主于经济制度领域开始新一轮探索的同时,一场更为微妙、也更为关乎帝国根本的波澜,正在皇城深处悄然涌动。根源,在于龙椅之上那位日益显露出疲态与衰老的皇帝。
去罗旱灾以来的殚精竭虑,庞太师叛国案带来的震怒与打击,以及近年来支持初颜推行一系列革新所承受的朝野压力,似乎都在加速消耗着这位曾经精力充沛的帝王的生命力。尽管太医署竭力调治,但皇帝明显清瘦了许多,精力大不如前,处理朝政的时间不得不缩短,一些不那么紧要的奏章也开始交由内阁先行票拟。
皇帝健康状况的变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颗石子,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敏感的朝臣们都能感受到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开始浮现在许多人的心头——国本,即皇位的继承。
皇帝子嗣不算单薄,但嫡出的皇子仅有两位。一位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年近三十,性格温和,颇好文墨,常与清流士大夫交往,但在政务上并无太多建树,亦未曾表现出对革新事务的特别兴趣。另一位则是已故元后所出的大皇子,年龄居长,性情刚毅,曾在兵部观政,与一些军中将领关系密切,但对初颜公主推行的诸多新政,尤其是触及士绅利益的《定民策》和“实学”之议,曾多次在非正式场合流露出不满之意。
而初颜公主,虽为女子,但其凭借红焰薯推广的不世之功、铲除庞党的雷霆手段、以及在朝堂内外日益增长的威望与影响力,早已成为帝国政治格局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所代表的革新力量,与两位皇子身后所牵扯的、或保守或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势力,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潜在的紧张。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他既欣慰于初颜的才干与魄力,欣赏她为帝国带来的新气象,却也深知“女主干政”在礼法上的敏感性与潜在风险。他更担忧自己百年之后,若继任之君与初颜及其代表的革新势力理念不合,甚至走向对立,那么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兴盛局面,恐将毁于一旦,帝国也可能陷入内耗与动荡。
这一日,皇帝难得地感觉精神稍好,便在御花园暖阁召见了初颜。父女二人都未谈及具体政务,只是品茶闲话,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凝重。
“初颜,”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女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近年来所为,朕都看在眼里。去罗活民无数,铲除国贼,革新农桑,开启海贸……桩桩件件,皆非易事,你做得很好,比许多男子都强。”
“父皇过誉了,儿臣只是尽本分而已。”初颜恭敬地回答,心中却因父皇这罕见的、带着总结意味的夸赞而微微一沉。
皇帝沉默了片刻,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树叶,缓缓道:“朕老了。这江山社稷,终究要交到后人手中。只是……这继承之人,需得有足够的胸襟与魄力,既能守成,亦要懂得……变通。”他的话语含糊,但意思却隐约可辨。他既希望继承人能维护稳定,又担心其过于保守,无法理解和延续当前的改革事业。
初颜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父皇这是在试探,也是在忧虑。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波澜,声音平静无波:“父皇春秋鼎盛,何出此言?无论将来如何,儿臣始终是父皇的女儿,是陛下的臣子。儿臣所为,一切皆是为了天晟的江山永固,百姓安康。至于其他,非儿臣所敢妄议。”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忠诚,也回避了最敏感的继承人选问题,更表明了自己无意于最高权位的态度。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任何明确的倾向或表态,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农桑院编撰《实学教本》的进展。
然而,这次看似平常的召见,其内容与氛围,还是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在极小范围内流传开来。两位皇子背后的支持者们,都从中解读出了不同的信号。二皇子的清流师友们,认为皇帝或许更属意性格温和、能维系士林清誉的二皇子;而大皇子身边的某些勋贵将领,则觉得皇帝对初颜功绩的肯定,本身就对倾向于保守的大皇子不利,甚至有人开始暗中散布“公主权柄过重,恐非国家之福”的流言。
朝堂之上,原本因新政推行而暂时掩盖的派系分野,又开始隐隐浮现。一些官员开始更加审慎地考虑自己的站队,一些原本支持新政的官员,也开始担心若将来继位者不喜革新,自己的政治前途可能受到影响,行事变得犹豫起来。
初颜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暗流的涌动。她知道,皇权交替的阴影,是悬在一切改革事业头顶最沉重、也最不可控的变量。她可以努力去改革制度,去引导经济,去开启民智,但她无法决定,也无法完全掌控那张最终将坐上龙椅的人选。
劝农司的值房内,烛火下,初颜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她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技术推广、利益博弈或观念冲突,而是帝国政治中最核心、最残酷的传承问题。这阵潜藏在盛世景象下的风雷,虽未炸响,却已让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智慧,既要继续推进她认为正确的事业,又要在这皇权交替的微妙时刻,尽可能地保全改革的成果,并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做好万全的准备。前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雾重重,吉凶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