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色的《金罡诀》令牌紧贴胸口,冰凉坚硬,如同悬在心头的一块寒铁。
竹林深处那非人的剧痛与丹田深处令人心悸的空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向之礼的神经。
十岁的少年,眉宇间已过早地刻上了一道沉凝的刻痕。
他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几道被粗糙铁木剑磨出的薄茧,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
“金精…庚金之气…妖兽内丹…”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意识深处。
家族藏经阁的典籍冰冷地陈述着它们的稀有与价值,执事殿任务榜上那些动辄需要炼气后期甚至筑基修士才能染指的高额悬赏,更是无声的嘲弄。
每月一瓶炼气散、三枚固元丹,在《金罡诀》那饕餮般的吞噬面前,杯水车薪!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撬动资源、又不至于立刻将自己暴露在风口浪尖的机会。
家族任务榜上,一条不起眼的记录映入眼帘:“护送‘百草阁’药材商队前往‘黑岩坊市’,往返五日,酬劳:下品灵石十五块,贡献点五点。要求:炼气中期以上修为。”
十五块下品灵石!贡献点五点!这几乎是他半年份例灵石的总和!
任务要求炼气中期,他炼气七层,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黑岩坊市,那是比青石坊市更大、更混乱、也意味着更多可能的地方!
向之礼没有丝毫犹豫,在执事殿管事略带讶异的目光中,接下了这枚刻着“百草阁”标记的粗糙木牌。
三日后,清晨。
向家庄西门。
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已集结完毕。
三辆蒙着厚油布、散发出浓郁混杂药味的货车,由六匹耐力颇佳的黄骠马拉着。
除了领队的是一个向家旁系出身的、炼气六层、名叫向奎的中年管事外,其余护卫皆是招募的散修,修为多在炼气三、四层之间,穿着五花八门的皮甲或旧布衣,脸上刻着风霜与戒备。
他们看向走来的向之礼时,目光复杂——有对那身靛青家族服饰下意识的敬畏,有对他年轻面容的轻视,更深处,则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奎管事。”向之礼平静地将任务木牌递上。
向奎接过木牌,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目光在向之礼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担忧。
“小公子…此行路途不算太平,黑风戈壁那段尤其多事…您…” 他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让一个十岁的“家族天才”跑这趟苦差,风险太大。
“无妨,职责所在。”向之礼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径自走向最后一辆货车的车辕旁,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闭目养神。
无形的神识却已悄然铺开,如同最敏感的蛛网,谨慎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散修护卫们压低嗓音的交谈、黄骠马粗重的喘息、车轮碾压砂砾的摩擦、风中传来的远方秃鹫嘶鸣、以及…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被药味掩盖的淡淡土腥气。
商队启程,碾过荒凉的官道,渐渐驶入一片更加广袤、更加死寂的区域——黑风戈壁。
视野所及,尽是灰黄色的砂砾与嶙峋的黑色怪石。
狂风如同永不停歇的怨灵,卷起沙尘,在天地间拉起一道道浑浊的帷幕。
稀疏枯死的胡杨扭曲着枝干,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灵气稀薄驳杂,带着砂砾的粗粝感,吸入肺腑都带着灼痛。
一连两日,平安无事。
除了风沙更大,路途更加颠簸,以及散修们因枯燥和警惕而愈发粗重的呼吸。
第三日午后,商队驶入一片由巨大黑色风蚀岩柱构成的石林区域。
岩柱形态狰狞,投下扭曲交错的阴影,如同巨兽的獠牙。
风声在石柱间穿梭,发出尖锐诡异的呼啸,如同亡魂的哀嚎。
空气仿佛凝固,连拉车的黄骠马都显得焦躁不安,打着响鼻。
向之礼盘膝坐在车辕上,看似闭目,实则神识已绷紧到极致!
十丈范围的模糊感知被他催发到极限!
风沙的轨迹,岩石缝隙中砂砾的滚落,远处几只沙蜥惊慌钻入洞穴的震动…一切细微的波动都化作信息洪流,冲击着他的意识!
脑海中隐隐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这是神识过度催动的征兆。
就在商队即将驶出这片石林最狭窄的隘口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杀意的气息波动,如同投入意识之湖的石子,猛地被向之礼扩张到极限的神识捕捉到!
来源——右侧一根高达十丈、顶部如同鹰喙的黑色巨岩之后!
距离,约莫八丈!
几乎就在捕捉到杀意的同一刹那!
“杀——!”
一声沙哑凶戾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右侧巨岩后响起!
咻!咻!咻!
三道闪烁着土黄色灵光的箭矢,如同毒蛇出洞,撕裂风沙,带着刺耳的尖啸,呈品字形直射向商队最前方领路的向奎!
箭头沉重,显然加持了巨力符,速度快得惊人!
“敌袭!!” 向奎不愧是老手,厉喝出声的同时,炼气六层的气息轰然爆发,手中一面厚实的精铁圆盾瞬间亮起土黄色灵光,猛地向上格挡!
铛!铛!噗嗤!
两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两支重箭被圆盾险险磕飞!
但第三支箭却如同长了眼睛,刁钻地从盾牌边缘掠过,狠狠贯入向奎左肩!
土黄色的灵力在伤口处炸开,血肉模糊!
向奎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脸色瞬间煞白!
“兄弟们!抄家伙!!” “保护货物!” 散修护卫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怒交加地吼叫着,纷纷抽出兵刃,催动灵力,各色微弱灵光在风沙中亮起,场面瞬间混乱!
然而,袭击者显然经验老辣!
左侧石柱后,同时窜出三道身影!
皆以灰布蒙面,只露凶光四射的眼睛,身法矫健,气息赫然都在炼气三、四层!
一人手持鬼头刀,刀锋缠绕着污浊的黑气,显然是淬了剧毒,直扑一名炼气三层的年轻散修;一人舞动链子锤,带着沉闷的呼啸,砸向货车;最后一人身形最为瘦小,却异常灵活,如同泥鳅般滑向商队后方的货车,手中匕首闪烁着幽蓝的寒芒,目标赫然是车辕上的向之礼!
炼气四层的气息毫不掩饰!
“小崽子!纳命来!” 瘦小马匪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匕首带着一股腥风,直刺向之礼咽喉!
速度极快,角度刁钻!
在他看来,这穿着家族服饰、细皮嫩肉的少年,就是最软的柿子!
电光石火!
向之礼盘坐的身形,在匕首寒芒及体的前一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向左侧一滑!
动作幅度极小,却精准到毫厘!
幽蓝的匕首带着刺骨的寒意,贴着他的脖颈皮肤掠过,甚至能感觉到刃锋激起的细小气流!
瘦小马匪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小子,运气好?!
他手腕一翻,匕首如同毒蛇反噬,变刺为抹,再次划向向之礼的颈侧!
这一下更快更狠!
然而,向之礼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神识提前捕捉到对方手腕肌肉发力的微妙变化、甚至预判到匕首轨迹的刹那,他蓄势已久的右手如同毒龙出洞,猛地探出!
五指微曲,并非硬碰,而是精准无比地扣向对方持匕手腕内侧的“神门穴”!
指尖之上,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淡金色灵力,如同金针般蓄势待发!
瘦小马匪只觉手腕一麻,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灵力运转瞬间一滞!
匕首的去势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
向之礼眼中寒芒爆闪!
左手早已从怀中掏出的、一张绘制着扭曲血色符文、散发出刺鼻腥气的粗糙兽皮符箓,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拍向近在咫尺的马匪面门!
“爆!”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那兽皮符箓在触及马匪蒙面灰布的瞬间,猛然炸裂!
没有火光,只有一大蓬粘稠、腥臭、呈现出诡异墨绿色的浓雾,如同跗骨之蛆般,瞬间将马匪的头颅完全笼罩!
“啊——!我的眼睛!!” 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响起!
那墨绿毒雾显然具有强烈的腐蚀性!
马匪脸上的灰布瞬间融化,露出下面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面孔!
皮肤如同被泼了强酸,滋滋作响,冒出青烟,双眼更是瞬间被腐蚀得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扔掉匕首,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抓挠,滚倒在地,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哀嚎!
浓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一击得手,向之礼看也不看那在地上翻滚惨叫、迅速失去生机的马匪,身形没有丝毫停顿!
脚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向那个正挥舞链子锤、试图砸开车厢抢夺药材的炼气四层马匪头目!
那头目刚刚一锤砸飞了一名试图阻拦的散修护卫,正要掀开车厢油布,眼角余光瞥见同伴的惨状,心头猛地一寒!
再看到那靛青身影如同鬼魅般扑来,更是惊怒交加!
“小畜生找死!” 他狂吼一声,放弃了车厢,链子锤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如同一条咆哮的黑龙,卷起漫天砂砾,朝着向之礼当头砸下!
锤头足有西瓜大小,上面布满尖刺,这一下若是砸实,炼气七层也难逃骨断筋折!
劲风压顶!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向之礼瞳孔收缩,全身汗毛倒竖!
但他前冲之势竟丝毫不减!
就在那沉重锤头即将触及天灵盖的刹那——
嗡!
神识再次极限爆发!
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链子锤挥舞轨迹中那一个极其短暂、因旧力刚尽新力未生而产生的、微不可察的迟滞点!
同时,对方因惊怒而导致灵力运转出现的一丝微小紊乱,也被清晰捕捉!
就是现在!
向之礼前冲的身影猛地一个极其别扭、却又妙到毫巅的矮身旋步!
整个人如同失去平衡般,险之又险地贴着那呼啸而过的沉重链子锤下方滑了过去!
锤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同时,他滑过的右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抹!
一张边缘打磨整齐、绘制着简洁锐利金色符文的铁线草符箓已扣在指尖!
“疾!”
低喝声中,符箓瞬间燃尽!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仅有尺许长短、却快得撕裂视线的淡金色光刃,毫无征兆地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凭空出现!
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无坚不摧的锋锐之气,精准无比地切向马匪头目因全力挥锤而暴露无遗、毫无防护的脖颈侧后方!
快!狠!准!时机把握妙到巅毫!
马匪头目只觉得颈侧一凉!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疼痛!
所有的怒吼、所有的凶戾,都在那一道冰冷金芒掠过的瞬间凝固!
噗!
一颗裹着灰布、双目圆睁、兀自残留着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头颅,冲天而起!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那无头的脖颈断口处狂飙而出,溅起丈余高,将周围的砂砾和黑色岩石染得一片刺目猩红!
无头的尸身,依旧保持着挥锤的姿态,僵立了一瞬,才轰然倒地,沉重的链子锤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风沙依旧呼啸,但石林中的厮杀声,却诡异地低了下去。
无论是残余的马匪,还是苦苦支撑的向家护卫和散修,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具喷涌着热血的魁梧无头尸体,以及尸体旁那个缓缓直起身、脸色因神识剧烈消耗而苍白如纸、胸口微微起伏、靛青衣衫下摆溅上点点猩红的少年身影。
少年手中,还残留着符箓燃尽后的灰烬。
他看也没看脚下的尸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向仅存的那名持鬼头刀的马匪。
那马匪早已被同伴的惨死和向之礼那鬼魅般的袭杀手段吓得魂飞魄散!
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眸子,他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哪里还有半分凶悍?
“鬼…鬼啊!” 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怪叫,竟连同伴和货物都顾不上,转身就朝着石林深处亡命奔逃,连滚带爬,瞬间消失在嶙峋怪石的阴影之中。
一场血腥的伏击,竟以两名炼气中期马匪头目一死一逃,瞬间瓦解!
“咳咳…” 向奎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挣扎着站起,看向向之礼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散修护卫们更是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那少年,敬畏取代了之前的轻视与排斥。
向之礼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
他缓缓走到那瘦小马匪的尸体旁,后者早已在剧毒腐蚀下停止了抽搐,死状凄惨。
他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在那散发着腥臭的破烂衣物中摸索着。
动作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熟练。
很快,一个脏兮兮的、用兽筋捆扎的粗布小包被他掏了出来。
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又走向那无头马匪头目的尸体。
温热的血液浸湿了鞋底,粘稠滑腻。
他避开喷涌的血泉,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稍大些、同样用兽筋捆扎的皮袋,入手沉甸甸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将两个沾着血污和沙土的包裹,不动声色地塞入自己怀中。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死亡的温度和掠夺的重量。
他转过身,迎着向奎和众人复杂难明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消耗过度的微哑,听不出半分波澜:
“奎管事,匪首已诛,余寇溃逃。”
“此地不宜久留,速速整顿,继续赶路吧。”
风沙卷过石林,呜咽声如同亡魂的悲泣。
满地狼藉,两具尸体在黄沙中迅速冷却。
少年靛青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溅上的几点猩红,在灰黄的戈壁背景下,刺眼得如同初绽的、淬血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