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异
嘉靖三十七年八月十五,辰时三刻。
东南风卷着咸腥的海雾掠过“镇海号”桅顶,陆承渊立在艏楼上,望着海平线尽头被朝霞染成金红的水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十年前父亲战死前塞给他的,刻着“卫海”二字。
“总兵大人!”了望手阿福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西南方起浪了!不对……浪头是往回卷的!”
陆承渊抬眼,瞳孔骤缩。
原本平缓如镜的海面正以诡异姿态翻涌:靠近湾口的浪头先是高高拱起,像被无形巨手揉成一座水山,又在触及船舷的刹那轰然坍缩,海水竟顺着船身倒灌进甲板!更远处,原本湛蓝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墨绿,接着转为浑浊的铅灰色,浪尖裹着腐鱼烂虾的气味,腥得人喉头发紧。
“收帆!落锚!”陆承渊大喝一声,靴底在湿滑的甲板上蹭出刺耳声响。
“镇海号”百户陈武从舱内冲来,玄色披风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大人!罗盘全疯了!磁针直往海底扎,铜壳子都崩了三片!”他递来半块焦黑的罗盘残片,陆承渊接在手里,指腹触到凹凸纹路——竟是被某种利器硬生生凿下的。
“湾里的水……在吸东西。”阿福缩着脖子,手指死死抠住船舷,“小的方才看见,浪头退下去那会儿,海底有白花花的东西往上冒,像……像骨头。”
陆承渊心头一沉。台州湾向称“鬼湾”,十年前他父亲任台州卫指挥使时,曾在此处剿过一股专劫海船的倭寇,战后却有渔民传言,说退潮时能看见海底漂着半艘黑帆船,船舷上爬满青鳞怪鱼。
“传令各船,即刻退入湾内避风!”陆承渊攥紧罗盘残片,目光扫过逐渐阴沉的天色,“陈武,带二十人上岸巡查,重点看湾底暗礁区——若有异常,速回报。”
一、青铜碎片
申时末,陆承渊踩着湿滑的礁石踏上湾底。
退潮后的沙滩泛着青灰色,碎贝壳嵌在泥里像被碾碎的牙齿。他沿着潮线走了半里,忽然被什么硌了脚。弯腰拨开一丛海藻,半枚青铜碎片赫然躺在沙中,巴掌大小,边缘呈锯齿状,表面爬满细密云雷纹,最醒目的是中间刻着一条盘曲的蛟龙,龙目处缺了一角,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
“这是……”陆承渊用袖口擦去碎片上的泥,指腹触到龙纹时,掌心猛地一麻。碎片突然泛起幽蓝微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冽。
“总兵大人!”陈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渔民说湾底不干净,您不该来。”
陆承渊转身,见陈武抱臂站在礁石后,目光扫过他掌心的碎片,喉结动了动:“方才在渔村,张阿公说这湾底有‘海眼’。”
“海眼?”陆承渊挑眉。
老渔民张阿公就蹲在不远处补渔网,听见这话浑身一颤,竹梭“啪嗒”掉在沙滩上:“军爷饶命!小的就是瞎咧咧……三月前有艘福船在湾里翻了,捞上来个船工,说他在海底见过个大窟窿,漩涡能把人卷到十八层地狱!后来官府封了那片海,说谁提‘海眼’就砍头……”他突然扯住陆承渊的裤脚,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恐:“今日十五,月亮要圆了……海眼要开啊!”
“放肆!”陈武厉声呵斥,“妖言惑众!”
张阿公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渔网撒了一地。陆承渊按住陈武的手腕,目光仍落在老渔民身上:“你说三月前有船翻了?船籍可查?”
“小的哪敢记?”张阿公缩成一团,“只听说……船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哭着喊‘爹爹救我’……”
陆承渊心头一震。红衣裳——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画:穿红裙的小女娃趴在案头,揪着他的官服喊“阿爹看鱼”。
“收队。”陆承渊将青铜碎片收进袖中,“明日卯时开船,去东礁岛清剿倭巢。”
二、破庙疑梦
夜宿湾底破庙时,雨丝开始飘落。
庙门半塌,供桌歪在墙角,香灰混着泥水流成一道黑沟。陆承渊派了四个亲兵守夜,自己裹着斗篷坐在神龛前,借着火折子的光摩挲袖中碎片。
“龙纹……”他对着火光眯眼,“与父亲那方‘镇海印’上的龙纹极像。”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浮现在眼前:十二岁的他躲在祠堂梁上,看着二十余个倭寇撞开府门,父亲的佩刀砍翻三个,却被背后飞来的弩箭贯穿心口。母亲将他推进密道时,塞给他半块玉牌和一方铜印,最后一口气喷在他耳边:“承渊,记住,海眼不是传说……”
“吱呀——”
庙门被风撞开一道缝,冷雨卷着海腥味灌进来。陆承渊抬头,看见神龛上的泥像在晃动。那是尊褪色的海神像,手持珊瑚,脚下踩着漩涡,可此刻泥像的脸正在剥落,露出下面一张苍白的老妇人的脸,嘴角咧到耳根:“海眼要开啦……”
“啪!”陆承渊拍灭火折子,剑已出鞘。
黑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总兵大人。”
是个女声,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甜,却冷得像冰锥。陆承渊摸到对方手腕,却触到一片湿滑——是雨水?还是血?
“你是谁?”
“我是来送东西的。”女声轻笑,“您袖中的碎片,该物归原主了。”
陆承渊反手扣住她脉门,却觉指尖触到一抹温凉——是块玉牌,与他怀中的“卫海”玉牌严丝合缝!
“你是……”
“睡吧,大人。”女声渐远,“明日卯时三刻,湾底会有人找您。”
陆承渊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仍坐在神龛前,怀里多了顶斗笠。斗笠是青布的,边缘打着细密的补丁,帽檐内侧沾着半枚虎符——与他腰间那枚“镇海卫”虎符纹路完全吻合!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子时三刻。
陆承渊捏着斗笠,指腹触到帽檐内侧的一行小字:“昭儿,海眼不闭,莫回头。”
字迹陌生,却让他喉头发哽。
雨还在下,打在破庙的瓦当上,叮咚作响,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缝在他衣角的银铃铛声。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