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秋集
宣统二年霜降前三日,青阳县石门村的晨雾还未散尽,山坳里已腾起阵阵甜香。
陈瞎子蹲在老槐树下捣着旱烟,竹烟杆敲在青石板上响。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左眼蒙着块褪色的蓝布,右眼里却亮着两粒浑浊的光,像深潭里沉着两颗锈了的铜钱。此刻那光正随着山风晃,落在晒谷场边新搭的竹架上——三丈高的木架上,金黄的玉米串垂成瀑布,朱红的干辣椒编作云纹,最顶上还飘着面杏黄旗,写着晒秋吉庆四个颜体大字。
陈阿公,您老又在等货郎?挑水的周婶拎着木桶经过,嗓门儿里裹着笑,去年您说货郎担子上有糖画儿,可小孙子等了半日,只得了块灶糖。
陈瞎子咧了咧嘴,烟杆在脚边画了个圈:那回是秋分,这回...快了。
周婶识趣地闭了嘴。石门村的规矩,晒秋节前三日,外乡人是不许进的。可陈瞎子不同——他是守村人,打从曾祖父那辈就在这儿守着云藏居那座老宅子。这些年村里闹过蛇患,发过山洪,可只要他在晒谷场坐定,老槐树的影子里支着那口黑黢黢的铜锅,便什么都乱不起来。
日头爬到竹架顶时,山外的石板路传来的独轮车响。
货郎来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晒谷场霎时活泛起来。穿靛青围裙的妇人攥着竹篮,扎羊角辫的丫头举着粗瓷碗,连趴在墙根打盹的大黄狗都支起了耳朵。
陈瞎子的烟杆突然顿住。
推车的货郎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蓝布短打洗得泛白,车板上堆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最显眼的是半幅用桐油纸裹着的黄布。他正踮脚往竹架上挂拨浪鼓,忽听得人群里炸开一声尖叫。
货郎的手一抖,拨浪鼓地砸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脚边射去——那是条锦鳞蛇,碗口粗的蛇身盘成个圆,红黑相间的鳞片在秋阳下泛着金属光泽,三角蛇头昂起半尺,分叉的信子在空气中划出细密的弧。
陈瞎子的竹烟杆掉在地上。他浑浊的右眼里腾地烧起火,三十年前的秋阳突然穿透岁月,在眼前明晃晃地晃——
那年也是这样的响晴天,晒谷场刚搭好的竹架上还滴着桐油。十二岁的陈瞎子蹲在老槐树下剥毛豆,听见云藏居方向传来一声响。他扒着篱笆望过去,正看见那条锦鳞蛇从门楣上垂下来,蛇信子扫过云藏石富庶无地的匾额,然后地窜进荒草丛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顾家长房的三少爷顾长庚回村的日子。
阿公!阿公!周婶的小孙子拽了拽他的衣角,货郎的蛇跑了!
陈瞎子这才惊觉自己还蹲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烟杆,指尖触到石板上一道浅痕——是方才蛇信子扫过的位置。货郎早没了踪影,只有半幅黄布留在车板上,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画着的图案:碗口粗的锦鳞蛇,盘绕着块刻满纹路的石头,石头下歪歪扭扭写着个字。
山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陈瞎子忽然闻见一股陈腐的霉味。他眯起右眼,恍惚看见晒谷场的青石板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最终汇向村西头的方向——那里有座朱漆剥落的老宅子,门楣上挂着块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匾额,依稀能辨出云藏居三个字。
陈阿公?周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您脸色咋这么白?
陈瞎子摸了摸蒙眼的蓝布,干笑两声:老了,见不得日头。可他的手指却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十年前的今日,也是这样的响晴天,云藏居的门楣上,盘着那条锦鳞蛇。
货郎的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渐渐远了。晒谷场又回到喧闹里,可陈瞎子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望着村西头的方向,那里的荒草正被风掀起波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三十年的岁月里,缓缓爬出来。
老槐树上的蝉突然噤了声。
山坳里的秋阳,开始往下沉。